帝相大婚所用的禮炮每隔三天試放一次,斷斷續續試了一個月,白花花的銀子水一樣流出去,不知進了誰的口袋。
霍栩看着漫天紅紙,關上窗,回到書室。
華麗的金絲楠木軟榻上,李湛軒半靠着軟墊,臉頰瘦削卻氣色紅潤,精緻銳利的丹鳳眼睫毛濃密,手指修長而骨節分明,白皙手背上隐現的淡紫色青筋性感而富含力量。
極緻的落差給人震撼。誰能想到,就在一個月前,面前精緻的瓷娃娃還是一具“死屍”?
霍栩還清晰記得,那天他匆匆進宮,看到李湛軒靠在枕頭上,臉色蠟黃、雙眼凹陷,狀态差到極點,難以置信地問:“阿虞呢?”
中書令溫柔地按住他枯槁的手臂,“傻孩子,那是夢啊。”一旁的夏衍随即應和,“是啊,世上沒有這個人,都是夢。”
“不!不可能!”霍栩永遠都忘不了那時李湛軒驚恐的表情,“他是我妻子,他在哪兒?你們把他藏哪兒了?”
這下,所有人都驚駭起來,就連霍栩也忍不住道:“殿下,您尚未婚配……”
“為什麼書院招生的貧困生錄取,多了這一行小字?”李湛軒指尖一滑——“僅限天乾?這什麼意思?誰加上去的?”
“啟禀殿下,”霍栩半弓身子,恭敬道,“是卓侍郎的意思。”
澄澈的茶水燙過杯身,霍栩不動聲色,佯裝為上首倒茶,實則觀察李湛軒的反應。如果是從前,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
隻見李湛軒微微皺眉,沒完全長開的丹鳳眼棱角分明而不顯尖銳,瞳中神色卻帶着成年人的進退維谷。半響,他開口詢問:“小栩,你怎麼看?”
自負自傲的人收斂鋒芒,霍栩頗感意外。平穩放下茶具,他婉轉謙遜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
書院改制是今上的意思,具體怎麼操作,就看手下官員的能力。今上要的隻是結果,至于這底下的暗流洶湧,沒有硝煙卻可血流成河。
“殿下的初衷是好的。可這世上,本就不存在真正的公平。”
李湛軒聽後思量片刻,似乎在權衡後選擇了默許,手中狼毫輕勾,接着放下這份公文。
他好像跟從前不大一樣了。
李湛軒仿佛看穿他的心事,雲淡風輕地微笑,“你是不是覺得我跟從前不一樣了?”
霍栩眸光微動,拘禮道:“屬下惶恐。”這不是他能當面議論的事情。
“不要跟我這樣生疏。”李湛軒眼神複雜地望向他,“小栩,你無法猜到我經曆了什麼,但是,在我心裡,你永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霍栩行大禮叩謝,一舉一動是從小牢記心中的禮儀典範,任何人都拿不出差錯——雖然他認為李湛軒的說法是很可笑的。
伴讀就是下屬。
他不是來跟皇子做朋友的。
“你一定覺得我的說法很可笑吧。”
李湛軒不知從哪拿到一根棉線,似笑非笑,“這根線就是我的人生,我在這中間,”他食指跟拇指掐着線中間的一段,“這點之前是我的過去,這點之後是我的未來。過去的經曆不可磨滅,而我的未來才剛剛開始。可是……”
線頭兩端打結,“過去”和“未來”融為一體。
霍栩看着線環,不明所以又頗感善緣。
他幼時喜讀佛經,看過這樣一句偈子——“乾為陰之始,坤為陽之端。世間萬物,皆為天意。”
可李湛軒卻恰恰與他相反,不但不信神佛,更有滅佛之心。
所以當他輕輕說出“對我而言,過去即未來”這樣一句頗具佛緣的偈子時,霍栩的震驚久久不能平複。
“小栩,你知道嗎?我挺不安的。”
霍栩沒有接話。
李湛軒醒來以後,像是失憶了,又好像沒失憶,一舉一動都透着謹慎,就仿佛一隻猛獸被扔進半新不新的環境,正在一點點适應。
霍栩看着線環沉默許久,末了作出決定。李湛軒願意跟他說心事,這讓他很感動,但也就到此為止了。
還是那句話,他不是來跟皇子做朋友的。
霍栩面前隻有三個目标。
第一,三皇子的伴讀。充當綠葉,任何時候都不能喧賓奪主,搶走李湛軒的風頭。
第二,中書令的探子。包括但不限于——預排李湛軒行蹤後上交;聆聽李湛軒心事後上報;絕對不讓李湛軒逃脫中書令的手心。
第三,禮部的員外郎。推進禮部正在實施的政令,确保所有的政令可以平穩進行。
“殿下,”霍栩推開窗,亂飛的紅紙已被清理幹淨,隻剩一碧如洗的天空。
和風煦煦,臨近谷雨,桃花敗落,牡丹盛開。大部分花在春離日亂開凋零後,又再度開放,唯有烈日紅盡數枯萎,宮裡的花匠說,如果留存的種子不能發芽,此花便成絕唱。
佛經中有言,事物的滅絕源自祂對其他事物的成全。
那麼,美麗的火鳳又是為了成全誰,而賭上了全族的性命呢?
霍栩對此頗有物哀之感,但一轉身,他又成了完美無瑕的從政者。
“今天天氣不錯,不如出去走走?”這是中書令的吩咐——“軒兒醒來後,依舊夢魇纏身,你且帶他出去走走、散散心。”
已經過了午時,再不把李湛軒帶出去一日遊,就無法在宮門下鑰前将他送回來。
那我還怎麼回家吃晚飯呢?
快答應。
霍栩望着李湛軒。
“落椿書院改制後,其他大小私塾也要逐漸落實,從大儒私人開館收歸禮部。去年便已撥下款子,如今正是驗收的好時節。”
“今天天氣晴朗,殿下若能前往巡視,對底下的官員也是莫大的激勵;對殿下而言,今上也必定甚感欣慰。”
“也不用穿官服,咱們就裝成兩個主簿,随處看看。”這行程當然跟中書令報備過。
李湛軒眼神淡漠地望着窗外,接着掃過簾外等待記錄的三名起居郎,最後與霍栩對視。
霍栩立刻垂眸,躲開那視線,耳邊傳來公文合上的聲音。
李湛軒同意了。
身為皇子,是不存在自由一說的。很多看似随意的選擇,其實早已被人安排妥當。行程也好、婚事也罷、就連生死都同樣如是。
看了兩個書院,問李湛軒如何,面對四個人的忐忑,李湛軒一反常态沒有為難他們,起居郎開心地寫下“殿下甚滿意”的記錄。
回去路上,兩家書院的夾角内傳來讀書聲,李湛軒撩開簾子,霍栩望着那蔽塞的破瓦房說:“那是窮人的書院,隻教常用字和算術,通常隻念兩三年,沒有可以參加文試的資格。學生主要是販夫走卒,能算數、會寫名字、知一點大道理,就足夠安身立命了。”
李湛軒起身道:“去看看。”
地方破得很,周圍都是土牆,也不密閉,兩間矮屋垂直而建,中間是口大水井。學堂後頭是片雜草叢,沿着小路往外走就是雙橋。
學院門口沒有馬棧,馬車隻能牽去别的地方。大門旁挂着木牌匾,一層灰蓋着,依稀可見“…垂恩”的字樣。李湛軒問:“這不就是朝廷遷都時劃分的學院麼?”他又看看那長草的庭院,“怎麼弄成這樣子?”
霍栩也有點慌,遷都時的高級學院,十年後荒變成了販夫走卒的識字場,可禮部沒有收到任何一家學院降等的記錄,每年還在大筆撥銀子出去。
李湛軒衣角帶風,霍栩發汗跟着,卻冷不防撞上李湛軒後背,霍栩捂住鼻子,心想這小子骨頭真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