盔甲的扣帶太緊,皇帝略有不适地拽了拽,看不過眼的卓既白走過去,彎腰替他解綁。李應亭撫摸愛人憔悴的臉頰,思忖再三,決定将兒女私情放在一邊,“當初跟王師交戰的時候,咱們曾經在江南水鄉滞留過一段時間,那裡有幾個湖泊非常美麗,你還專門寫了詩詞。”
“朕以為很難在别的地方看到一樣的湖泊了,誰曾想有人比朕還要惋惜。哥哥,中都是沒有地上湖的,可這回朕去了才知道,那些狗官居然勞民傷财,活生生用勞役逼迫百姓挖了一個湖出來,挖出來的泥土堆成山,取意背山面水,造了個大宅子,供京城往來的官員花天酒地!”桌面在重錘下發出木頭特有的裂響。
李應亭咬牙切齒地問,為何他越是勵精圖治,所推行的廉政就愈發收效甚微?
除了心意相通的愛人兼統領百官的中書令,沒人敢回答他這個問題。
卓既白當然知道李應亭的所思所想,但他現在也沒有精力去思考這個問題。
這一刻,他隻是一個被孩子需要的爹爹。
李湛軒已經昏迷兩個月了。
這兩個月的時間裡,卓既白幾乎衣不解帶地照顧他,最厲害的時候,他曾經兩天三夜沒有合眼,直到太醫宣布李湛軒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他才如釋重負地倒頭就睡。
但當他醒來,醫術精湛的太醫們又給了他另一個緻命打擊……
卓既白逼自己不去想那個結果,他用手帕沾了水,輕輕濕潤兒子起皮的嘴唇。
李應亭十指交叉,彎腰置雙肘于膝蓋,半響,他在兒子床邊坐下,拿起拇指大的鈴铛,用父親獨特的溫柔說:“昭兒這孩子,都多大了,還信這玩意。”卓既白見皇帝要想拿走玩具鈴铛,立刻搶回來,輕輕安放在李湛軒枕邊。
兩人均半側身子,在床沿上坐着,久久無言,李應亭終于從懷裡取出一枚嶄新的平安符,同樣放在兒子枕邊,卓既白垂下眼眸,半含淚眶,李應亭慢慢坐過去,按住愛人手背,“這小子先前和我說,他總做奇怪的夢,很害怕。我以為……是他不願用功,編謊話騙我,就把他趕去前線。現在看來,幺兒的夢更像是上天給我的警示,我殺了太多人,這是給我的報應……”
卓既白抿緊雙唇,身體顫抖,李應亭把他摟進懷中,“哥哥,你要怪就怪我,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好不好?”帝王遮掩痛苦,“哥哥,我們都該接受現實,幺兒已經離開我們了。或許我們該聽從太醫的建議……他這樣活着……也是一種痛苦。”
“不!他沒有!”
卓既白輕撫兒子的下巴,“你看這兒,他的小胡須還在長出來,多可愛啊。你聽他的心跳,多健康啊。”他輕輕解開兒子的衵服,繃帶已不再染血,從來冷傲清高的中書令此刻聲音顫抖,“你看他的傷口,已經開始愈合了……”
什麼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他的孩子也不例外。
“他是有心跳。”李應亭停頓,“可他的腦子已經死了。他會永遠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沒有知覺,也沒有喜怒哀樂。這不是活着,隻是沒有死。”
“不,他會醒的。老天爺既然把軒兒還給我們,就不會用這樣卑劣的方式奪走他第二次!”
“哥哥,他是軒兒。”李應亭将愛人摟在懷中,輕撫後腦,“但不是我們失去的那個軒兒。當然現在……我們也失去他了。”
“你胡說,你憑什麼說他不是?你看這兒,你看他雙眼皮褶皺裡的小痣,還有胸口的這個指甲印,他就是軒兒。上天原諒了我的失職,所以把他又還給我,再讓他做我們的孩子!”卓既白腦子裡不斷閃過戈壁灘上的畫面。“是我,是我貪功冒進,我當時有隐隐覺得不安,心想會不會出事……”
但是能一舉剿滅王師的誘.惑最終戰勝了不安。結果就是他六個月大的孩子慘死沙場。
原來當初陸文卿嘴裡的籌碼是軒兒,呵呵,素來剛正不阿的人竟也會用這種卑劣手段……他殺他全家又怎麼樣?他将他淩遲處死又怎樣?他的孩子終究是回不來了!
“隻是胎記湊巧罷了。”
“哪兒有這麼湊巧的事!”
“哥哥,你不要激動。”李應亭半騙半哄,“你就當……是老天爺把他借給我們這十幾年,讓我們走出上一段遺憾,現在上蒼要把他帶走,去填補别人的遺憾了,哥哥,放手吧,好不好?”
“不好!”卓既白雙眼通紅,“我以前能把他從老天爺手裡奪回來,現在也一樣能!”他是天之驕子,出生至今,除了十七年前的那一次受挫,他的人生簡直順風順水,連老天爺都追着給他眷顧。
“你能怎麼樣?卓既白,你清醒點!”李應亭指着李湛軒,“現在的他跟一具屍體沒有區别!你是中書令,記得你的職責。從你放棄後位成為中書令的那一天起,你不再是朕一個人的,更不再是他們任何一個人的,你已經不再是你自己,你身上有着千鈞重擔。中都的貪腐朕會親自去徹查,等朕回來的時候,不管這孩子醒沒醒,朕都希望能看到一個恢複元氣的中書令,而不是一個失魂落魄的頹廢男人!”
卓既白不假思索,“如果我恢複不過來呢?”
李應亭一時無言,怔怔道:“哥哥,不要開玩笑。”
“他是我的命啊。”
李應亭歎氣,大步流星向屋外走去,“如果這樣的話,朕隻能不惜一切代價讓你清醒,你是外臣,又如何能在宮廷裡常住下去?朕不許你再住在宮裡,在你清醒之前,你都不可以再見幺兒。”
卓既白點頭,“好,那我嫁給你。”
走到一半的李應亭立刻停下,“什麼?”
半開的大門飄入朵朵雪花,像極了他們相愛時的誓言。
卓既白擡頭望他,“我嫁給你,小亭子,我嫁給你。”
李應亭瞬間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也是這樣純白的雪花飄落在他們身上。
他确認道:“哥哥……你沒在開玩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