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75度酒精太刺激了,也許是傷口實在太大,陶也背後不停往外湧着透明組織液,混着被泡爛的膿痂。
那模樣實在太吓人,黃朗說什麼也坐不住了,一把鼻涕一把淚把人連哄帶騙拐了出去。
晚上9點,兩人準時出現在鴨大附醫急診。
醫生對陶也的傷口進行了專業的清創處理,換上敷料和紗布。
黃朗憂心忡忡在一旁看着,當事人坐在輪椅上笑着,反而挺輕松的,還有心思開玩笑:“醫生,我這腿能截了不?”
“就從這往下,”陶也在大腿比劃一下,精準地給出了一個位置,他是笑着說的,腦中卻閃過那五根粗大的手指,“反正也沒感覺了,留着沒用。”
“陶也!”還沒等醫生開口,旁邊傳來黃朗的一聲吼,那雙水汪汪的眼睛瞪圓了。
醫生看了眼這位年輕小夥,猜測道:“你是想安個假肢站起來吧?”
“截肢不是你想截就截的。再說你腰沒力氣,截了也白搭。”醫生語氣溫柔,勸道,“現在社會逐步完善了,截癱也算不上什麼太大的事,你還年輕,想去哪就去哪,輪椅不會攔住你的。”
她一頭利落的短發,口罩上那雙眼睛布滿細紋,卻依舊亮晶晶的,看得出年輕時是位美女,這些溫情的話語讓陶也想起了他的母親。
陶也不自覺地笑着看她,張開嘴卻又說不出話,似乎想把這樣的錯覺再留久一些。
人之間會有種莫名的氣場。
今晚的急診沒什麼人,空蕩蕩。
這位醫生看着陶也覺得挺乖一小孩,也跟他聊了起來:“你們還在讀本科吧?”
鬼使神差的,陶也點了點頭。
“看着真小。我帶的學生都比你們大。”她笑得和藹,像長輩那樣關切道,“在哪裡讀書呀?”
“X大的,”陶也笑着胡扯,他報了某重本大學的名号,嘴裡說着的是他曾經的夢想,“讀的體育人文社會學,年底考研準備報你們鴨大。”
“那很好呀,人就是要有自己的目标。你們還年輕,未來還有無限希望。”醫生聽他這麼說很高興,這小孩挺樂觀的,笑着說,“剛剛聽你說要截肢我還擔心了一下,現在看是沒有必要的。
“開玩笑的,坐這麼多年輪椅,都習慣了。”陶也笑着擺擺手。
如此坦蕩開朗,一看就是從小讀着書一路往上的,沒經過社會的毒打,醫生說道:“看得出你是幸福家庭長大的小孩。”
陶也愣都沒愣一下,笑着說:“是,爸媽很愛我。支持我讀書,支持我幹任何想幹的事,他們告訴我殘疾沒什麼可怕的,我能成為任何想成為的人。”
他臉上洋溢的笑容,是黃朗從來沒見過的。
陶也在安靜地發瘋。
實際上,這種割裂得逼得陶也快要崩潰,他在撒謊,他說得全是反話。可偏偏是這些胡言亂語,讓他感覺,自己好像真的那樣幸福的活過。
至少在剛才那五分鐘是這樣的,他扮演着幻想中的自己,深陷其中。
那些不為人知的情緒正在心上蔓延,像藤蔓一樣,纏繞着,附生着,緊緊禁锢着,和血肉長在一起,他想甩卻甩不掉,越拔越疼,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隻能強忍着疼痛和其共生。
黃朗在旁邊安靜地看着。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氛圍有些奇怪。
像潛藏在平靜表面下的暗流湧動,又像壓抑至深随時爆發的情緒......
陶也似乎察覺到黃朗的視線,擡頭笑了一下。
黃朗望着如往常一樣的笑,松了口氣。
大概是錯覺吧?
......
陶也對這片老熟了,鴨大附醫後門往外走,就是鴨大的生活區,晚上還挺熱鬧的,他問黃朗要不要去逛逛。
兩人好像還沒有正兒八經地約過會。
從前是陶也工作忙沒時間,後面就是黃朗要高考,也是分秒必争,抽不出一點空。
陶也想,今晚倒是個不錯的機會。
而黃朗還沒從一波波的“精神傷害”中走出來,哭得頭痛,頂着雙核桃眼睛,要多醜有多醜,怨念道:“您可真會選日子。”
陶也擡頭看着他笑,伸長手想擦擦那張哭花的臉,卻還是沒夠着。
黃朗見狀,自覺半蹲,雙手撐着膝蓋,把臉湊到了陶也手邊。
他側着臉,不看陶也,一句話也不說。
黃朗嘴是鐵打的,可身體是誠實的,渾身上下的每個小動作都在說“快來哄我”。
四周很安靜,校道旁兩排冷白的光照在水泥地上,晚風吹過,頭上的樹葉沙沙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