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也坐在街邊,放下輪椅手刹,磨得通紅的雙手重重垂下,終于能休息片刻。
他今天面試了無數的地方,事務所、廣告公司财務、物業公司出納、玻璃廠會計、超市收銀、餐館服務員、酒店前台......能試的都試了,還是一無所獲。
沒有人願意用他。
陶也望着馬路上晚高峰的車龍,隻覺得心裡空落落的,讓人發慌。
一天找不到工作,一天沒有入賬,他就不敢松一口氣。
陶也活在這世上,沒人會為他兜底。他就像在萬米高空走鋼絲,踏空一步,則屍骨無存。
這種感覺讓他想起截癱那年。
溫潤和善的外資銀行行長父親和美麗幹練的WIT集團華東區總裁母親,在聽完醫生宣判之後,兩人連夜召開“合夥人會議”,決定及時止損,放棄名為“陶也”的失敗投資品,移民出國。
隻留下一架輪椅和5萬現金,告訴躺在病床上的少年,你快成年了,之後的路,自己走吧。
陶也從來都不是“愛”的結晶,他的父母是合作夥伴關系,為了營造家庭圓滿的社會形象,助力個人事業發展,兩人一拍即合,領證結婚,收養小孩。
陶也的生日被定在六月一号。
他以前特期待生日,因為這天能收到兩份禮物,一個是兒童節禮物,一個是生日禮物。
後來才明白,原來自己才是那個被标記好價格的禮物。
陶也從小感受到爸爸媽媽很多愛,見過很多世面,明白幸福的滋味,可上天又在一瞬把它們都收走了。
當陶也帶着半截身子回到真實的世界,撲面而來的絕望,将他連肉帶骨吞得幹幹淨淨,一點殘渣都不剩。
望着牆上的殘陽,陶也努力收回思緒,他不常回憶這些......是不敢想,也是不能想。
手機彈出一條短信,是房東發來催款的,這個月房租還沒交。
陶也打開工資卡,餘額隻剩四位數,交了這個月房租,連吃飯都得省着點。
更不敢想下個月該怎麼過。
脊柱手術的花銷,醫保承擔後,自費部分,黃朗卡裡6千刷完,自己畢業半年積蓄5萬花掉90%。而後續2萬一月的康複治療陶也直接選擇放棄。
生活似乎難以為繼。
他低頭看着西褲裡再無知覺的那雙腿,伸手摸了摸,它們似乎開始消瘦。
殘疾人。這三個字從此就是他身上最顯眼的标簽。
分明上周六還打飛的去外地監盤,日行兩萬八,微信步數第一名,而如今卻......
那家企業的賬,陶也印象很深。
他在執行實質性程序,審查“管理費用”這個科目的時候,發現該企業沒有“殘疾人就業保障金”這個二級明細。
再進一步核查,得知這個企業是雇傭了殘疾員工,且達到了一定比例,無需交納殘保金。
後來陶也留心觀察,停車場畫了黃線的殘疾人專用車位、台階旁的緩坡、洗手間的扶手,都不是擺設,是真真正正有員工在使用。
他記得當時自己還感慨,審了那麼多家公司,也見過一些免繳殘保金的。可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殘障人士在公司出現。
這家企業沒去找個殘疾證挂靠,而是真的為殘障人士提供了就業崗位。他們像其他所有員工一樣,靠自己的能力賺錢,實現自我價值。
陶也當時由衷地感到高興,扶殘助殘,社會在進步。
而誰想一個星期後,他自己竟也成了殘疾人。
回想自己當時的想法,何嘗不是一種健全人高高在上的自我感動,虛僞的憐憫和施舍。
那時的他,根本不知道殘障人士活在一個“健全”的世界有多難,甚至連最基本的利益都難以保障。
望着路上的行人,陶也心裡有種說不出的落差感。
從小到大,他總習慣當人群中最優秀那個。
而現在卻不得不被幫助、被可憐,他心氣高想搖手說不,可癱瘓的雙腿甚至沒法邁上路邊一級不起眼的台階。
他沒辦法拒絕。
時間會磨平身上那些閃着光的棱角,陶也知道,這個過程會很疼會很苦。
他不怕,他從來就能忍。
什麼苦難往身上砸,他陶也就扛着。
一個人時可以這樣,但兩個人在一起就不同了。
在陶也的字典裡,愛從來都不是純粹的沖動和荷爾蒙,更有責任和擔當。
他不願讓黃朗這樣。
陶也想給他最好的,而不是拉着他共沉淪,做一對苦命鴛鴦。
他笑了笑,睫毛微微顫着,試圖掩飾彌漫的水霧,漂亮的眼裡滿是決絕。
他活這輩子,想守的一個沒守住,想愛的一個沒留住,父母走了,兄弟沒了,自己拖個殘廢的身體勉強度日等死。
他過得沒個人樣。
若有例外,那便是他心尖尖上護着的那個。
陶也想,如果連心愛之人都沒法守護,自己活得還有什麼人樣?
……
足浴店外貼出一則招工啟事,要求18至30歲,吃苦耐勞,五官端正,薪資10000-20000一月。
“你?”老闆娘上下打量他,一副不敢相表情,“認真的嗎?”
“真的,您别看我坐輪椅,我手上勁大着呢。”陶也坐直身子,握了握拳,努力展示他健全但上半身。
“你大學生吧?看那手細長白嫩的就沒幹過活。”老闆娘一眼識破,勾起嘴角不屑地笑笑。
陶也被說中了,他壓着心裡那點尴尬勁,厚起臉皮推銷自己:“以前是沒接觸過,但我能學。”
“隻要您給我一個機會,我不會讓您失望。”陶也擡頭望着她,言辭誠懇,“招聘廣告寫培訓一個月,我隻要半個月。半個月後,我不能給您上崗接客,我一分錢不要自覺走人。”
老闆娘挑挑眉,眼前這人似乎沒有預想中讀書人那種假清高。聽他說這話,倒挺有拼勁的。更主要的是,哪怕坐在輪椅上,這張臉确實讓人挪不開眼。
漂亮人兒生來就是上天的寵兒,他們身上總是容易慣出臭毛病。
但做這行的,最怕的就是孤高傲氣,不僅賺不到錢,甚至還會砸掉自己牌子。
“我們這一般都招女技師,知道為什麼嗎?”老闆娘委婉地說道,試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