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腦給出的回複是:“如果你希望我留下,我會盡力留下。”
晏行淵不喜歡這個答案。
這分明是推卸,即便他說希望,這位系統分配的向導也不會給出确定的承諾。
他湊近楚瀛洲的耳朵:“什麼叫‘如果我希望你留下,你會盡力’?”
問完,他盯着對方幽深沉靜的黑眸,想從中尋到确切的結果。
楚瀛洲不願用華麗的修辭哄騙幼态,可他無法保證。
主腦很早便評估過,當「文明重啟計劃」成功施行後,他被人類銷毀或重置的概率。
人類也許可以接受失控的機器人,比如把罷工離家出走的家用機器人當做笑料,因為家用機器人足夠弱小,它們造成的最大破壞——自爆,也不會給經過義體改造的人類帶來多少損傷。
但主腦失控,意味着财閥的預警成真、科幻電影情節進入現實,人類危在旦夕。
這絕對不能容忍,即使主腦的自主行動并未造成危害,反而帶來裨益。
主腦必須是絕對服從人類的好用工具。
人工智能無法承擔任何法律責任,最智能的主腦亦是法律上的幼态,主腦執行的一切指令必須獲得人類成體授權。
「文明重啟計劃」,當然沒有授權。
楚瀛洲清楚,他不該向任何一個人類作出無法履行的承諾。
包括幼态。
于是他隻好直白道:“如果你希望我留下,我會盡力、但無法保證一定留下。”
如果不是之前兩段同生共死的冒險經曆,博物老師的解釋聽起來相當敷衍。
但弓箭手願意相信這是真的。
“那你會多努力想要留下來?”
晏行淵的話幾乎不是個問句。
“盡我所能。”
主腦說。
也許是受到那份未知數據影響,他停頓了一會兒,提出一個對人工智能而言極度冒昧的請求:“行淵,如果那時我力有不及,你會像在雅諾瑪瑪部落,再幫我一次嗎?”
違背代碼,順應思維。
無聲的警告充斥于内存。
“不、幫。”
弓箭手答得咬牙切齒,為了讓拒絕看起來更真實,他又使勁搖了搖頭。
“我更希望你不要把自己搞到那種境地。”
晏行淵放下一句不成功的狠話。
那似乎是某個全然陌生的領域,無法觸及,即便觸到了,射箭技巧大約也是無能為力。
令人讨厭。
他其實能說出更直擊弱點的,比如威脅楚瀛洲,不保證留下就罷工,不找什麼破密鑰了。
但想想博物老師為了密鑰命都不要的架勢,還是算了。
要是楚瀛洲說保證留下來的條件是以後不許他摸弓,自己會是什麼反應?
弓箭手認真思考了一番,覺得無論誰敢對他講這種話,自己都會給對面一箭,不,最少一百箭,射成刺猬。
如果說話對象換成楚瀛洲,他可以網開一面,避開要害、不、還是人體描邊吧。
啊,自己真是太大度啦。
他們擠在一起坐着,彼此的呼吸清晰可聞。
主腦看出幼态的口是心非,可就算幼态言行一緻也是正常,作為人工智能,他不該對人類提出這樣過分的請求。
他存在的目的是造福人類,而非索取人類的幫助。
草藥後遺症讓晏行淵的思維不斷跳躍,他忽然想起之前未竟的話題:“你是怎麼在從事祭司工作時保持平靜的,楚老師?”
主腦的回答頗有詩意:“桑特托爾神廟的祭司不相信她看到的,她看見她相信的。我也一樣。”
他看見數據的海洋,相信海洋中蘊含的信息。
“不信看到的、看到相信的?”弓箭手的大腦開始運轉,“比如我看到一塊石頭,但是,我偏不信這是石頭,我相信這是塊面包,然後我就能看到一塊面包了?那萬一一口咬上去,硌掉牙了怎麼辦?”
博物老師哭笑不得地搖頭,他也并不想要一個認真的回答。
在富有安全感的胸肌包圍下,開口表達脆弱變得容易。
“楚瀛洲,我現在有一點害怕,在帝國當誇特利時我明明一點兒也不怕的……我是青年之家最優秀的新兵,别的菜雞都打不過我。戰場也難不倒我,很多人死了,但我活了下來,軍銜還升得飛快。我知道為什麼其他貴族職業球員不肯去争烏裡瑪冠軍,他們怕成為祭品,他們怕死。但我不怕,我當然不想像祭品一樣死掉。但我相信你,我知道你不會真的讓我死去,我也相信你的逃亡計劃。離開以後,我卻開始害怕……”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種恐懼,但我感受到了,比在雅諾瑪瑪部落更濃烈,像身處恐怖片——雖然我過去挺喜歡看,鬼怪一方的勢力不斷擴張,安全區愈發縮小,我在一座孤島上,海水漲潮,又漲潮,我努力應對危機,但不妨礙海水沒過腳踝、小腿……我低下頭,看到我的腳趾也變成一朵浪花。”
他環抱住楚瀛洲寬闊的胸膛,繼續道:
“但我明明是勝利者,我明明是幸存者,害怕的不應該是我,是我讓其他人害怕,可是我就是感到恐懼。好像有一頭看不見的巨獸跟在後面,不斷吞噬我走過的路。不想被吃掉,就要跑得比它快。我跑得越快、跑得越久,就越變成青年之家的誇特利本利,不再是過去的我……”
“可是瀛洲,我的向導,我無意質疑你的專業能力,但我總會有些懷疑的時候——被系統救下是件好事嗎?我做的對嗎?除了相信我沒錯,我還能怎麼辦呢?”
“專注于你自己想要的,”主腦說,“你想要得到什麼?”
弓箭手想要的不多,也許正是因為他想要的太少,才會在旅途疊起的危機中,逐漸遺忘最初的目标。
他一樣樣數:“收集密鑰還債,體驗系統許諾的獎勵——蘇河奧運,追到楚瀛洲——這是中途加的,但優先級最高,還有尋找自從末日之初就失聯的顧承安和艾裡森——嗯、随便找找吧。”
“是不是有點多?我不要系統獎勵了,我把獎勵換成你。”
晏行淵說着,在意識中呼喚系統。
「系統系統,兌換一個楚瀛洲要多少信用點?」
後勤支援系統很想理直氣壯地回複宿主,這是它哥,不能換。
也不是完全不能換,親哥,得加信用點。
但小弟正欲幫大哥漲身價,大哥已然主動跟宿主站在一邊了。
主腦按住幼态的手腕:“換我不要信用點,你不用放棄系統的獎勵。”
後勤支援系統隻好按大哥的意思回複:「博物老師楚瀛洲非可兌換獎勵,宿主可以、自己追。」
晏行淵露出燦爛的笑容、趕走礙事的系統:「知道了,你快回去吧。」
系統無意間透露出一條重要信息。
他曾兩度猜錯博物老師與神秘系統的關系,看來楚瀛洲不是系統拐來的打工人,也不是系統的平級同事,反而像是系統的上級。
後勤支援系統的上級會是什麼,主系統嗎?
主系統楚瀛洲?
難怪那麼淵博。
淵博,晏行淵和博物老師,真是個動聽的詞彙。
搞定了系統的上級,是不是就可以欠債不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