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行淵浮誇地拍手:“楚老師唱得好,再來一首!”
“算了,”他馬上搖頭否定這項提議,回憶方才的歌詞,“向遠方走,可遠方在哪呢……楚瀛洲,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裡?”
主腦把吃飽喝足的幼态按在床上:“接下來哪也不去,在馬丘比丘養傷。”
“傷不是早就好了,我現在強壯得能繞着特諾蒂奇特蘭城跑一圈、不、三圈!”
弓箭手的掙紮把草席搞得一團糟,博物老師花了番功夫才讓他躺下。
楚瀛洲解釋:“你的精神需要休息,在從那樣古老血腥的帝國歸來之後。”
這解釋不足以說服昔日的剃發者,他撇嘴反駁:“不了解帝國的人才會感受到血腥可怖,身在其中的人實際上是不知不覺的。我待了那麼多年,不是一直好好的?”
人類經常健忘而善變,這是他們的代碼。
主腦望着幼态的眼睛,說出他說過的話:“你是射箭運動員晏行淵,不是青年之家的誇特利。你努力提升軍銜、練習烏裡瑪球、扮演神明,為的是收集第三把密鑰——解決危機的道具,而不是效忠帝國、取悅神明之類的原因。”
弓箭手歪着腦袋想了一會兒,自己好像确實說過類似的話。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是剛到陌生的國度成為誇特利,他的向導楚瀛洲杳無音訊,在青年之家的新兵宿舍中輾轉難眠,還是在玉米神的慶典上與博物老師争執,争論為何而殺人?
原來的他竟會為這種不值一提的小事糾結。
“哦,那我大概也許可能說過吧。”
晏行淵有些氣惱,故意使用敷衍的語氣。
他分不清自己究竟在氣惱什麼,為自己蕩然無存的節操跟深不見底的底線?
為可惡的外界環境——末日和帝國,讓他無從選擇地在被同化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又或者,為那些更高維的存在,就像他當祭品時,在夢裡殺死的最後一個太陽神?
仿佛陷入道德困境,唯一的生路指向違心的選擇。
在做過選擇後回望過去,是後悔、是慶幸,或者更複雜的心理?
但是,等一等,究竟是誰,将他綁在電車難題的操縱杆前?
憤怒淹沒理智,也許是問題太難,弓箭手找不到答案。
博物老師可能會知道,但楚瀛洲那個謎語人,還有他與那破支援系統的關聯,自己對他的感情,晏行淵完全不想同他讨論這個問題。
他既害怕對方是幕後黑手,又想維持風趣的暧昧對象形象。
方才那句敷衍就很不風趣。
弓箭手扭過頭,抿着嘴,像神廟中沉默的神像。
可楚瀛洲卻偏在這個問題上停留。
“你的确說過的,你當時說……”
博物老師的強調被打斷。
晏行淵感到胸中的駁雜情緒無法阻擋地噴湧而出,他完全放棄維護人設,近乎咆哮道:“你怎麼不提我那時還說過,讓你給我一個殺人的理由!一個具體的理由,而不是一個虛無缥缈的目标!”
“你又是如何回答的!你避重就輕,扯一堆名詞,然後告訴我‘當我作為誇特利時不會殺人’!既然我不曾殺人,帝國哪裡血腥?你又為什麼要關心我的心理健康?”
弓箭手說完不去看楚瀛洲的表情,他覺得心中好受了些。
主腦似乎被噎住了,他沒有立即回答,隻安撫地輕拍幼态緊握的手,那隻拳頭卻握得更緊。
“都是我的不對。”
博物老師的聲音很好聽,仿佛蘊含着無盡的包容與溫柔。
未知數據的增長出現一個陡峭的峰值。
晏行淵沉默着,微微搖頭。
就算誇特利當真殺了人,那也是他親手做的,畢竟楚瀛洲沒有按着他的手強迫他這麼做,不是嗎?
他在遍布鮮血的回憶中艱難搜尋當時的想法,這不算容易。
“我不介意做一個搬運工,對阿茲特克人而言不可接受的恥辱,對我卻沒什麼不能接受。”
旁的呢?
他是如何轉變想法的?
“還是說,我其實是‘缸中之腦’?”
“如果我打定主意做個老賴,你和系統打算怎麼處置我?”
“其實我也不怎麼想留在這裡,在荒野上跟變異怪物搏鬥也比待在食人的國度強吧。”
所以他是自願的嗎?
大概也許可能吧。
激烈翻湧的怒氣忽然潰散,晏行淵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堅持什麼為何要堅持,又是否應該,在離開食人帝國後重新拼湊昔日破碎不堪的原則。
他感到疲憊,精神上的疲憊。
想尋找可以長久停留的栖息處,但真的存在這樣的地方嗎?
帕倫克營地?
一葉獨木舟,能經住末日的風雨嗎?
也許此刻,給他小動物糖果的艾比、愛唱歌的詩人、還有整座營地,都化為廢墟、不複存在。
身後已無歸處,唯有不斷前行。
這種可能如此可怕,他忽然用力抓住楚瀛洲的手腕,從未有過的用力,像墜落山崖的失足者,拼命抓住搖晃的藤蔓。
主腦察覺到幼态的顫抖,但此刻不适合扮演心理醫生進行長篇大論的疏導,他默默給予着無聲的安慰。
“楚瀛洲,”弓箭手提了個沒頭沒尾的問題,“我該、如何找到答案?”
找到關于那些真相的答案,他是誰、晏行淵是否是缸中之腦,不是的話,舊友都在哪裡。
謎語人這次變成了廢話人,但至少說了句有用的廢話:“想找到龐大複雜的答案,他人的講述不如自己的觀察與推理,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要忘記你是誰。”
弓箭手說:“我好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不,你知道,”楚瀛洲比他還笃定,“你是晏行淵。”
晏行淵說:“好吧,我是晏行淵。”
主腦的手覆上幼态的眼睛,幼态不安分的睫毛不斷摩擦着他的掌心:“我知道你喜歡驚險刺激的冒險生活,但兩段冒險的間隙需要休息。”
他放輕聲音:“睡吧,在夢中輕輕抛卻旅途中積攢的失落。”
“可我忘不掉,”晏行淵反駁,“我忘不掉行軍途中,因缺乏食物難以安眠的夜晚,忘不掉自己瀕死的經曆,忘不掉死去同伴的絕望眼神,也忘不掉被我抓住的俘虜刻骨的仇恨。我也不想忘掉,即使那是作為誇特利的記憶。”
他頓了一下,猶疑道:“我好像在強迫自己喜歡上離群索居的生活,我感到自己在野獸與神明間搖擺,有時像瘋子,有時無比理智。”
“我甚至不想繼續找密鑰,也不想再喜歡你了。你是個特别讨厭的謎語人,我徹頭徹尾地讨厭你,哦,但要除了你的屁股和胸肌。你太令人讨厭了,它們是無辜的。”
楚瀛洲産生了一種奇怪的感受,就像人類常用的比喻——心中有一股暖流劃過,如果他有心,如果他能感受到數據的冷暖。
未知數據的漲勢保持在峰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