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唱過千百遍,弓箭手仍不解煙霧鏡之歌的頭兩句——“我是我的勁敵,必須戰勝自己。”
他到底是誰,誇特利是假的,剃發者、烏裡瑪冠軍和神明扮演者不過一場長夢。
可射箭運動員晏行淵便是真的嗎?
不是缸中之腦或者缸中缸中之腦嗎?
楚瀛洲又是真的嗎?
他對自己的身份、來處與歸途一概不知,卻要扮演神明,指引窮途末路的帝國,傳唱他們從何而來去往何處。
何嘗不是種荒誕的黑色幽默呢?
末日将近,虛假的救贖亦可賣出天價。
隻要遺忘關于自身的迷茫,扮演救主、衆人膜拜,怎麼不是件趣事呢?
“行淵,凝神。”
博物老師的聲音穿透層疊的夢境,渺遠如天際又好似近在耳畔。
晏行淵想起此刻該做的事——在清醒夢模拟中取得密鑰,得加快速度。
“你希望自己被拯救嗎?”
“救贖他人,方可自救,于是你的價值得以彰顯。”
“為世界帶來希望、和平與正義。”
“你将扮演神明,于高台犧牲而後複活。”
“唯有這樣的使命,才配得上不凡又崇高的你……”
四周嘈雜,楚瀛洲的聲音很快被淹沒,唯有一道天籁之音在弓箭手耳邊打轉,令他忍不住露出微笑。
不是耳邊的聲音,或許是我内心的聲音,他想。
“渴望被愛嗎?想想那個遙遠的下午,伸出渴望幫助的手,卻得不到回應的童年。”
“飲下它吧,不要猶疑,死亡方能将傳說變為現實,應驗古老的預言。”
“止息刀兵,折弓斷槍,将戰車投入烈火焚燒,于是黔首安甯,不用兵革。”
誘人的聲音描繪出一張又一張美味的大餅,令祭品應接不暇到險些吃撐,直到露出破綻。
弓箭手說:“我不會折斷自己的弓。”
剃發者問:“不用兵革,那我這樣的劊子手該去哪呢?”
晏行淵問:“連容身之處都不肯許諾,大局無我,為何要我奉獻一切?”
甜美的聲音頓時扭曲狠戾:
“魔鬼!”
“滅世者!”
“災厄之源!”
弓箭手歪着腦袋想了想:“我不知我是不是,但借你吉言。”
伴随着“瘋子”“不可饒恕”之類的憤怒咒罵,混沌夢境中上演着劇烈而迅速的變化。
夢境之外——
金字塔頂神廟,五十二年一度的新火典禮迎來意料之外的至暗之刻。
如楚瀛洲推算,太陽被黑暗咬下一角,是日全食的初虧。
琳琅炫目的華服與珠寶,掩不住大話事人與貴族心中懼意,面上還要戴着鎮定的僞裝。
大祭司仍是祭祀場合的慣常裝扮——黑色染料塗面,配一身黑色祭司長袍,手持黑曜石斧,波瀾不驚立于斬首台前。
斬首台上躺着的,正是臉上身上滿是瑪雅藍的祭品,或者稱為神明扮演者。
誇特利雙目緊閉,神色恬靜地仿佛正在經曆一場美夢。
他的确在夢中。
夢境是另一種維度的星際旅行。
星界遠征的冒險,便是在夢中讓精神前往高維——元網系統、财閥南溪的實驗室,竊取第三把密鑰。
神明扮演者的培訓期足有一年,弓箭手隻用半個月,便熟練掌握了祭品的技藝。
更多的時間,除了被博物老師投喂或看大祭司跳肚皮舞,他都在系統營造的清醒夢中。
天上,月神與夜神的聯合銳不可當,太陽被黑暗吞噬更多,仿佛隻餘下鑽石環上一抹亮色,這是食甚階段。
戴着豹首與鷹首面具的武士四處巡邏,艱難鎮壓奴隸與平民的騷亂,卻是揚湯止沸,混亂越鎮越多。
大話事人的手在平民們看不到的角度瘋狂暗示,特莫克希望特拉托做點什麼,無論是砍下祭品的腦袋,還是其他能夠安撫人心的辦法。
年幼的庫奧皮悄悄抓緊大話事人袍角,他的演技還沒練到位,真心畏懼着太陽神的敗落。
楚瀛洲手中的黑曜石斧映出一道寒光。
鑽石環光芒愈發黯淡,日冕的銀光勾勒出大祭司純黑的剪影,特拉托的聲音平穩且堅定:“戰鬥的轉折到了,白天将戰勝黑夜,即使黑暗結成聯盟。”
人群安靜了一瞬,很快恢複竊竊私語和小範圍騷亂。
特莫克對特拉托的應對頗為不滿,但他也希望年輕的大祭司猜中神明紛争結局。
萬一特奧蒂瓦坎的神話終結,他特莫克,比話事人更高貴的大話事人,該如何維系這耗費心血建立的龐大帝國,又該如何延續神明後裔家族的輝煌與權柄?
太陽神的最後餘晖行将消散,仿佛維奇洛波奇特利或托納提烏,不幸敗給聯手複仇的科約爾沙基碎片。
黑暗降臨,一并帶走光明的炙熱,驟降的氣溫放大了人群的混亂。
無人在意的陰影中,楚瀛洲緊握黑曜石斧,甚至在斧柄上留下少許水迹。
第三把密鑰、星界遠征的成敗,便在太陽完全消失的轉瞬。
楚瀛洲視線低垂,也許在看這些數據體又或者沒有,明亮的銀藍光芒在他眼中閃爍,宛如流轉的銀河。
無數代碼與指令在主腦核心彙集,蓄勢待發。
聯盟的漫長寒夜中,他必須保住手中僅存的「火種」。
層疊夢境中,晏行淵看到宇宙星辰的誕生與寂滅。
他胡亂想到,刺客的行動總會伴有異常天象,新生的第五日神隕落之際,出現彗星襲月或日食統統合理。
我當真是個偉大的刺客。
弓箭手勾起嘴角,提着明明超強卻有無比可愛名字能讓敵人羞愧至死的神弓,從最後一位太陽神胸口的血洞掏出一團炙熱的金色火焰,無數幻想碎成粉齑。
他在衆多可能中,用僅有的一次機會,找出唯一正确的太陽神真身。
第五日神想汲取祭品力量延續自身,卻命喪祭品之手。
弑神者與瀕死日神身旁,是堆積如山的白骨,偶爾反射出瑪雅藍色澤。
系統提示音沒有響起。
失去心髒的托納提烏吐出惡毒關懷:“可憐的孩子,你是注定的棄子……虛假的世界從不愛你。”
不等晏行淵細想話中深意,他已越過無數重夢境或星海的維度,在金字塔神廟的祭台上睜眼。
月亮吐出太陽的一角,有點刺眼的光明重現天地,而第五日神托納提烏剛剛隕落于祭品之手。
并非托納提烏的勝利帶來白天的光明,維系這份勝利亦不需人類的供奉與犧牲。
而黑曜石斧的寒芒,卻向着四肢被束、無處可逃的祭品心口而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