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雨如瀑,潑灑無邊,自碧海生殃及整個蜀中,整整大半個月天才放晴。
季秋楓昏睡足有三五日,他再睜眼時發覺身側躺了個人,幾乎是下意識便擡腳踢去。
這個人反應迅速,自然沒叫季秋楓得逞。而後大掌一拍,卻不似他預料之中,十成力道像是給這個男人撓癢癢。
原本兩人隻是挨靠一起,這下一雙手腳卻如八爪魚一般纏繞上來,飄在耳畔的嗓音比惡鬼更怖人:“靈力用不了,舅舅還是不要白費力氣了。”
并沒有其他出格的舉動,季秋楓雖然惡心這樣的稱呼,的确沒有再浪費力氣。可他也不想理這個人,便合上眸子佯作死人。
周身靈氣悉數被封進深淵,任何一絲激蕩都察覺不到。像是做了多年仙人,前塵盡沒,一下子又被拉回原地。
按他所知,這個時候他應當在閉關療傷,直到大半年後嶽離商榮登惡煞榜,引發無數軒然大波,各地噩耗接連不斷,才有那個人踏血而來。
仲冬時節,白紛紛的雪被無數鮮血染紅,才有季秋楓苦口婆心那一句“回頭是岸”。
可現在,這個人已經将他囚困起來,至于想幹什麼不言而喻。暗夜很快就會來臨,烏雲壓頂,遮蔽天日,那片清明的天空便再不可見。
明明隻差一步,過後一切掌控權都能牢牢握在手中,卻被這條瘋狗打亂計劃。
季秋楓是無比惡心的!!
惡煞如他,就算隔了一個塵世也要撕裂時空,從阿鼻地獄爬起來,把一切美好光明拽入泥潭。
嶽離商心髒被毀,季秋楓彎折的腰已斷,一時間實難接受再與這人同處一室,所以即便被緊緊箍住,他也用盡全力推拒掙紮,恨不得掙斷這桎梏。
直到迷迷糊糊的,感覺自己如同一隻蝦米被放在火上烤熟了,再也掙紮不動了。重重夢境擾得季秋楓幾乎精神錯亂,腦袋開裂。
刀子墜地的聲音響起,是這個男人在房間一角剖開了自己的胸膛。右手伸進,輕而易舉便抓了一團鮮血淋漓的肉出來。
他這一顆心髒居然也是跳動的,取出時甚至有些微疼痛。
撲通…撲通…
跳的十分緩慢,外皮上泛着将息的沉紅。
他在笑,露出森森白牙。
大約是這具軀體和這團肉不太适配,融為一體實在太痛太痛了,于是他便如剜除肉中刺,尖刃狠狠捅進,親手将之挖出。
上一秒還在笑,可下一刻男人又開始瘋了一般四處打轉。他目露焦灼,嘴裡念叨:“這裡、不行!……這裡……也不行!!”
置于案幾、垂挂床頭、浸入盞中……都不行!
放在哪裡都不是個好位置,于是這個男人抓着肉團,思索一日一夜才想出來。
這顆心髒被禁咒封鎖,已經不再跳動了。
男人卻是癫狂的,手掌緊握,半分不肯松開:“我知道了!就是那裡!”
萬木之源,水土結蘊靈氣之地,隻有那尚未完全毀壞的碧海仍存,幽幽幾縷天光施舍照耀下來,必不會叫其腐朽生蛆。
這世間最後一片淨土原來不是水雲間,而是那一百來步的階梯之下,勁枝疾幹迎風望,萬年長立的迎客松生長之地。
故人往被掏上一個洞,然後那顆心就這樣封存了下去。
寬大到可以兩人并排而躺的石棺裡,棺蓋半阖,露出一張慘白至極的臉。
血色全無叫人看了讨厭,男人忿其霸占了自己位置,并排躺着不解氣,竟将其扛起來,直接扔到錦緞鋪疊的榻上。既不脫鞋也不蓋被,僅是剝開了兩層薄薄的衣。
兩張臉如出一轍,不過生氣全無的這個乃是少年,死氣沉沉的男人盯着少年胸口的血洞,思索一瞬,不由分說即躺回石棺裡去。
不多時,侍者驚懼的尖叫聲響徹雲霄:“——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終于滿意了,唇高高揚起。
以這具破碎的軀體來吓人還不夠,久而久之便覺了然無趣。心血來潮的,男人又以仙鎖捆縛,牽絲作戲,暢快無比。
扭曲惡邪遠不止于此,更過分的,是将這具提線木偶扔進花叢,莺燕環繞,喁喁笑語。甚至情蠱爬進,叫這具木偶陡然睜開了眼睛。
季秋楓大半夜氣得七竅生煙,周身早已汗濕,這人的手腳卻仍然牢牢鎖住,清醒過來當即一掌拍去,又發洩一般踢上兩腳。
被子一掀即坐起來,季秋楓翻身下榻往外走去,連一件外衫也沒披。
額頭似乎燙得更厲害了,他推開門,三步并作兩步挪出門去。
倒也沒有走多遠,擡頭望了片刻,便于門口石階上坐下。
九天弦月本皎潔無暇,此刻頭頂這一輪卻韻上幾許血色,季秋楓觀察着四周上下,忽覺夜沉靜異常,十分詭異。
月芒四散,點點绯色與白色落得到處都是,唯獨他坐的這方天地被排除在外,季秋楓試着挪動幾次位置,果真如此。
明月高懸,一切事物皆籠罩其間,獨獨把他這個大活人忽略了,仿佛他并不存在,早已随着那一場大雨煙消雲散。
他立于一灘積水旁,盯着自己的倒影出神。擡手一抓,忽地帶落一大绺銀白發絲,可仔細去瞧,又像是錯覺一般,發絲好端端的長在頭上,掌中空空,分明什麼也沒有。
再擡頭,連頭頂這一輪彎月也潔白無比,方才的一切都是他眼花。
一件厚厚的間紅外衫披上,季秋楓頭微側,眼前的人忽地變成了記憶中那個燦爛少年,立即擡手抓去,隻抓到了一隻冰涼浸骨的手。
凍得季秋楓一把丢開,毫不流戀。
大約是季秋楓燒得有些糊塗,那個鮮活熱烈的少年郎早被他害死了,亡于雨天,再也不會回來。
故事開始,是暗無天日的房間,是冰冷堅實的鎖鍊,是一切為時已晚無法挽回。一步步到現在,如季秋楓所料,魔祖嶽離商依舊選擇從沉魚場開始,雷霆以摧,毀去無數憤怨。
人間煉獄不複存在本是大喜事一件,狗皇帝一朝崩逝,更是叫人喜笑顔開。皇族與虎謀皮最終自食惡果,最後的最後,是妖魔橫行,天地間再無一絲清明。
天際永遠是灰蒙暗沉的,光照不進來。風在吹,林葉飄飛。有雨,有雪,有霜,很冷,也很涼。
嶽離商雖将季秋楓囚困起來,畢竟不曾過多限制他的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