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秋楓早就注意到了此地的異樣,不過起先并不确定,待又看到這家客棧才落實他所想:“嗯。”
他的手纖長白皙,指如蔥段,略揚片刻指尖便綻出一朵绯紅如火的梅花,靈流環肆,散發出熠熠光輝:“…當心一些。”
此為風花雪月門中最常見的術法,也是玉梧仙尊的獨門絕技之一——“花”。
眼前花非實花,不是尋常可見的白綠紅花,狀若什麼因人而異。蒼南長老最喜辛夷,他的“花”便似辛夷,而其關門弟子季秋楓最喜梅花,他的“花”便如梅花。“花”為靈氣所化,可傳信探聽,可測妖邪之氣,至于其他功效,隻有使用者才知。
碧海生這一代仙尊大能裡頭,唯有季秋楓獨占鳌頭,風花雪月他一人便占二字,不說神秘莫測的“楓”,光是“花”便足以叫人驚歎。
嶽離商躲在季秋楓身後,驟見天際一片绯紅,他才遲鈍的發覺有些不對勁:“舅舅,這裡好像有些奇怪……”
“你才發現?”季秋楓專注于天際,好一會兒才沒好氣回道。
重蓮眼觀六路,同時也注意着他們。聽聞這話,忙好心提醒嶽離商:“此地确實怪異,離商師弟小心一些。”
飄遠的梅花很快回到掌中,發出一陣紅光後便閉合成花骨朵,再一彈指方消散。不等季秋楓開口,嶽離商睜大眼好奇道:“這是怎麼回事?”
他尚記得此前探聽查閱,梅花返回顯示信息後都是直接消散,這次有所不同,故而發問。
季秋楓都懶得看他一眼,随口胡謅:“—自閉了。”合上手掌,又才對重蓮道:“此處也是幻境,不過——是境中境。”
境中境?
重蓮溫和的臉色很快凝重起來,兩彎柔眉蹙弄成川:“…果真不錯,先前弟子還有些惑然,現在卻明白了……應當是有人刻意為之!”
前兩日他還說奇怪,怎麼每日所遇之人、所經之事都是一樣的,但師尊師弟又都受了傷,自己便沒有聲張,現在看來,或許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們就已經進入了境中境。
更有可能,豫摩音夫人的結界一破他們便被拽入了境中境,隻是關心則亂,不曾察覺。
“若真如此……”重蓮愈加愁眉不展。
境中境不同幻境,不為朝花夕拾,不為以境陳情,目的明确簡單——以境為局,至死方休。
“先四處看看再做打算,切口離此處不遠。”季秋楓沉默半晌,看了看空無一人的客棧,繼續往前。
道是不遠,卻也不知切口具體在哪一個角落,隻能先查聽四方、逐一排除。
嶽離商不緊不慢的跟着,他看方才走過的地方皆已空無一人,然而空氣中還彌漫着一種諸君俱在的歡騰氣氛,不由一陣森然。
微風徐徐,日頭高挂,除不見一人外其餘皆保持原樣。最詭異的是時不時會傳出一些叫賣吆喝聲,或于遠處愈漸近前,或從耳畔流過,動魄驚心,簡直就像活見鬼!
“…舅舅…我之前看見……”嶽離商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嗓音緊促,聽得出他有些害怕。
不知是否因為如此,被他忘卻的事居然逐漸清晰起來——有一家鋪子十分奇怪。
季秋楓注意到他的動作,步子微頓:“你看見了什麼?”
“我們之前過來時,我看到一家很奇怪的鋪子,本想問你來着,結果被那隻蠢鳥打斷了……”
他把自己先前所見複述一遍,季秋楓重蓮聽後,兩人對望一眼,不約而同道:“切口應是那處。”
确如嶽離商所言,鋪子沒有牌匾,内裡幽暗黑黢,門扉半開,白緞懸挂,光看兩眼就感覺背後涼飕飕。
季秋楓左右打量片刻,看穿兩個少年的心思,召出彎刃率先進門:“跟上。”
可是等了半晌,兩個少年仍于門口踟躇,季秋楓臉色一沉,頓時雪虐風饕:“…還杵着作甚,你們等着吃飯嗎?!”
“吱呀”,兩位少年一進來門便自動合上,重重閉緊不餘罅隙,四下立馬黑沉如墨,伸手不見五指。
剛才還緊靠一起的人仿佛一下子就消失了,嶽離商心口一陣猛跳,害怕看見什麼不幹淨的東西,趕忙閉緊眼睛。
“…舅舅!!”
不得回應,仿佛房間裡隻剩下了他一個。
心怦怦直跳。
有什麼東西忽而蹦了出來,一瞬間眼前皆是刀光血影,火海淩雲,嶽離商聽到一陣慘凄的哭啼。
“……不是、你不是我舅舅,哇哇哇哇哇嗚嗚…我要舅舅!!”
深冬臘月,三歲的孩童被人一把提起,扔進了冰涼浸骨的水缸裡。他撲騰大叫,被水嗆得口鼻頓疼,眼睛也睜不開。
男子獰笑着,臉上的刀疤愈顯陰險。他狠狠摁住小孩子浮出水面的半顆頭:“……叫啊,怎麼不叫了?乖外甥,舅舅不是在你眼前麼!”
不知不覺中,被一雙手拽住了,嶽離商身子猛地一抖,驚恐萬狀的大叫一聲。
“啊啊啊啊——!”
别怕,别怕,有舅舅在!
不要哭,舅舅帶你走……!
季秋楓将他撈出水缸時,他已經奄奄一息快要斷氣,可是聽到季秋楓的聲音,看到那張滿是青紫的臉,他就忍不住大哭起來。
然在冷水裡泡得太久,他已經沒什麼力氣大哭了,眼淚啪嗒啪嗒掉,紅着眼眶埋進季秋楓懷裡,虛弱的,無力的喚着:“舅舅……舅舅……”
一聲一聲,仿佛這樣,就能訴盡委曲。
那是一段極苦痛的時光,卻也是舅甥二人為數不多相須為命的日子,朝夕相處,不分彼此。
山海平複,血影消彌,嶽離商掀開眼簾,四周已然改天換地。他額際布了一層薄薄的汗,要揩拭時才發覺手被握住了,嶽離商略略瞟一眼,不動聲色抓緊一些,仿佛如此便可以減輕突如其來的苦痛,可是,卻被季秋楓無情丢開了。
動作迅疾,仿佛被針紮了般。
随之而來的,還有一個三分愠怒三分疏離的眼神:“…你做什麼?”
“離商師弟,你沒事吧?”重蓮關切的遞上一張手帕:“…我看你臉色不太好。”
嶽離商沒有接,自己胡亂拿衣袖擦了擦:“…師兄我沒事。”說完這句,他忽然發現重蓮的臉色也有些泛白:“你的臉……”
猜想對方可能看到了什麼不幹淨的東西,嶽離商便不大驚訝了,雖然他極少看到重蓮露出驚魂甫定的神色。
重蓮反應本就不大,短短片刻便恢複過來:“我也沒事……”
季秋楓于煞風景是一把好手,各自瞥了眼,眸似冰刀:“…你們兩個絮絮叨叨在講什麼?還不跟上來!”
嬌莺暖陽的日暮鄉,四處都環繞着紅花綠柳,無論是縱橫的阡陌還是挨擠的集市,這一時節,随處可見嬌豔欲滴的紅紫千花。
穿過掎裳連袂的集市,又被喧鬧的嗓音吸引過去。露天茶席間,桌桌圍聚,側首注視着那位講的興起的男子。
“…在下以祖上十八代清譽擔保,同桂鋪子的掌櫃私德不佳,治病救人時竟然诓騙無知少女,悔其清譽後無情抛棄!真真是禽獸不如!”
許多人聽他彎七八拐扯了一大堆才講到這裡,紛紛揮手表示不信:“無稽之談!”
隻有一位身形嬌小的男子饒有興趣:“哦?在下倒是有些好奇,同桂掌櫃妙手回春竟然會做出這等事,真是——駭人聽聞!”
“俗話說,人不可貌相。”
“就是就是,想他也算是個風度翩翩的男子,誰能想到金玉表皮之下竟是個衣冠禽獸呢!”
面對同一個人或同一件事,大多數人總是出奇的團結一緻,要麼共同誇贊,要麼共同踩貶。
而此刻屬于後一種,衆人都如瓜田裡的猹,即便寡言少語也都聚精會神側耳傾聽。
那位身形嬌小的男子沒忍住“噗嗤”笑出聲,以一種更誇張的語氣引人注目:“……怎麼在下一說諸位便群起而擁之了呢,我看這位小哥所言卻也非實,他又沒有親眼所見。”
八卦小哥拍案而起,雙頰微紅,略有些愠怒道:“——小公子憑什麼這樣說?!”
小公子豪飲一盞,頗不在意他的怒色,丢出一言:“鄙人親眼目睹,同桂掌櫃葉氏……好男風。所以他是不會對一個姑娘上下其手的。”
這個消息更勁爆,也更讓人難以置信。
“噗…咳咳咳……”有人噴了酒水,瞠目結舌好半晌,才道:“不會吧?我看他挺正常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