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好聽言隻覺好笑,“胡謅,淮城内除去将入土的老叟,又有哪家公子敢娶我?”
言間,郎君手持鈴蘭花傘行至她跟前,他與祝好僅距一臂之隔,此人身量颀長神清骨秀,祝好個頭不低,卻得仰頭瞧他。
他玄青裡衣外罩鎏彩長衫,襟口松散見喉頸一點紅痣,腰束玉帶襯得肩寬腰窄又不失勁力。四下燭光微弱,他卻流光缭繞一身清貴甚有仙人之姿,祝家以布坊制衣為營,她卻頭回見此衣料。
祝好仍未瞧清他面容,可依如此身姿遂可斷定傘下絕非凡容。
郎君哂笑:“三月廿二,未時三刻,你将繡球擲于本仙像上,神不可欺世人,本仙自認倒黴。”
祝好脫口而出:“有疾就醫……”
話未盡,郎君手持的花傘在一瞬化為齑粉,微雨落祝好滿身,卻未近他半寸。
他語氣不耐:“嫁或不嫁?”
祝好見花傘在霎時火滅煙消,卻更驚詫于他的姿容。
郎君眉梢微挑,發束白玉簪,通身如潤玉般松風水月,然他鳳目淩厲負有殺伐,他雅潔清氣偏嘴有譏笑,面上的愠氣更是不施遮掩,他欲娶她,卻是一副不勝其煩的倦色。
淮城面如冠玉的郎君不少,可及他這般身量容姿的僅用五指遂可數清。
祝好驚覺在何處見過他,她凝然思忖,竟發覺眼前人與神像真有幾分肖似。
他向她邁進一步,祝好周身雨驟歇,确鑿言之,為雨幕被隔閡在兩人開外,而數尺外幕雨依舊。祝好思緒飄然似入夢魇,她極力将眼前發生的異事相連,而她身前端伫的郎君……尤為詭怪。
有風來,将祝好半挽的喜蓋掀飛,喜蓋恰巧落在那人肩頭。他擡袖掃去,隻用白玉绾的青絲于長風缱绻中撫過她的頸,他面上不喜,隻一偏頭風即息止。
祝好緩退數步,使得腰肢撞上轎杆,她疼得俯身抱腹。祝好離他将遠,雨幕即揚她身。
是霏雨,将她婚服潤得軟和,祝好用兩袖抹去面上黏稠,又将睫羽水珠拂去。
再次睜眼,那人又僅離她兩步間隔。
潇潇幕雨遂離她遠去。
她欲再退,轎杆卻直抵腰間讓她進退維谷。
祝好向來不信鬼神佛陀,然視尤府靜滞家丁,道骨仙風更掌神技的郎君,數此奇像,她又不得不信。
祝好竭力維系鎮靜,她佯裝從容道:“依你方才所言,你……你是……”
“淮城折哕齋所供玉像你當知?城衆貴稱之的神像,即是本尊。教徒逢年三月廿二舉像遊街,他們燃高香祭蔬肴遊淮街,他們祈城民順遂康泰,祈田地沃腴豐登,祈數世同堂子嗣綿延,然遊街那日,你……”他言此面顯愠氣,卻已傾力予她怡顔悅色。
他從空無所物的掌中化出一物什,待祝好看清不免愕然,郎君掌間正是她那日抛下閣的繡球,照理繡球應已被姨母焚毀才是。
祝好于折哕齋神像的典故有所耳聞,然她不信鬼神對此亦不甚留心。隻知這尊玉像已在淮城供奉百餘年,此神窮兇極惡,是邪神堕仙,然則無人祭他淮城定臨天災,百年來概莫能外。
祝好有疑,他既已為百姓化去天災,又何至稱之邪神堕仙。
郎君将繡球回擲祝好懷中,她趕忙接着,“對不住,若郎君貴為真神,确是祝好冒犯仙君,可小女并非有意将繡球擲于您身上。”
“如今言此有何大用?”他從袖袂中取出一紙文書及大串鎖匙,他當先将文書攤開遞予祝好。
祝好細睹,見是一紙賣身契,左下角題得正是她祝好的名,更上亦有祝、尤兩家的私印。
“立契約人,祝家女于朝華二十五年,自立以紋銀二十典于尤良……”
那人糾正:“琅。”他好似怕她不大明白,遂添道:“意為華美清潔之玉,亦可作拟音。王闌的詩可讀?山臯錄中正有篇以琅字題拟。”
祝好不讀了,“晃眼看岔了罷。”她自顧自咕囔:“世道維艱,神仙方需熟書……潔清美玉,就那老叟?好色不說,慣會欺壓百姓,他仗着父親為官作威作福,倒是髒污此字,我才不讀。”
郎君不語,面色寡淡。
“書契是從尤琅長子手中正道贖買,你不必憂心被尤家尋回。”他搖曳指尖鎖匙,“此為淮城南巷的一處家宅,地契我已收置正院。如今你有兩項抉擇,其一,家宅與賣身契歸你,此後你将不受何人鉗制,你會有自己的過活,無人擾你,我亦不會,但你得嫁我。”
祝好:“其二?”
“現今你大可旋身遁走,我讓你三炷香。若我未尋得你,家宅與人契歸你,你仍是自由身,此後我亦不擾你,自然,你更不必嫁我。”
祝好胸口莫名一股膽顫,“倘若……我被仙君逮着會如何?”
“倒也不是什麼大事。”他從祝好指間回抽賣身契,作勢要撕:“有得即有失,世間兩法本就難以雙全。宅院與人契皆空,祝小娘子仍要嫁我。”
“……”好生強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