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淮河垂柳倚風拂,堤岸兩側人頭攢動,遠處更有寶馬香車辚辚而行。
祝家藏暄閣。
祝岚香将繡球遞予她,言語寡淡:“吉時已至。”
祝好依言環着繡球步至樓台,她向下眺望,但見閣下門堪羅雀,三兩閑人隻不過來此瞧她祝好的笑話。
她不覺喪餒,反倒自視頗清,阿娘因她難産辭世,爹爹沒幾年也相繼離去,方連及笄定下姻親的郎君也莫名暴斃而亡,淮城鄰裡視她為災星,姨母也恨不得她早些嫁出去,好名正言順地将她逐出祝家以便徹底吞沒家财。
淮城之内,誰敢接她的繡球?
祝好側過身,她兩手托起繡球,暖風輕卷,将繡球鑲挂的銀鈴吹得泠泠作響。
遠處似有優伶将近,隻聞箜篌絲竹漸入兩耳。
祝好心下一橫,遂将繡球往高處而擲。
繡球落至中空,末端一條鎏金色絲縧被勁風翻飛,耳畔有銀鈴亂音,更有絲竹齊奏。
遽然,隻聽一物什碰撞之音,周遭聲息戛然而止。暖風乍停,忽現陰雲蔽日,就連閣下看戲的散人都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祝好縱身,卻見穿着怪異的遊神樂伍從閣下盤踞至數裡,衆教徒面戴獠牙青面,身披窄腰寬袍,而她的繡球正落在衆徒擁簇下的神像懷中。
神像箕踞于八人擡就的步攆,他雙臂微攏,兩掌相合間似在為民作福。他一襲碧青長袍,頭頂冠玉,通身雖為玉石所雕,卻難掩神容俊秀。
“這……說她是災星還真不冤枉,人是沒敢接,倒是将繡球抛到堕仙像上。”
“哎呀,要我說,祝家娘子生得倒是标緻,就是這命數忒硬了些……”
“前者克死雙親夫婿命格孤煞!後者忤天令弑賢弟不堪人道!災星配堕仙!嚯!絕配!”
有人急着将他的嘴捂嚴實,“噓噓噓,說什麼瞎話?堕仙大人尚在呢!堕仙亦為仙!切不可冒犯!再者,他可是淮城守神,萬不能這般說道!今年收成如何,還得靠上仙哩!”
似有道瓦礫劃過石磚之音,衆人聞聲回首,卻見上仙神容竟生出一道龜裂。
祝岚香見此亦是滿肚子惱火,她将祝好搡進閣房:“你你你,你個災女!你說你,沒人敢娶便罷了,讓你抛個繡球都能抛到勞什子堕仙懷裡,你們……我看你倆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話落,一道滾雷從耳畔炸響,隻一瞬淮城上空便雷雨共至。
“凡姨母所願翩翩照做不誤,繡球招親翩翩亦不曾推卻,可将繡球抛至神像懷中并非翩翩刻意為之。不是姨母告訴翩翩姻親大事自有天定,讓我抛到何人便嫁何人嗎?”祝好指着樓外仙容生瑕,氣度卻越發出塵的神像,“那依姨母所見,翩翩是真要嫁給上仙了?”
翩翩是她的小字,如此自稱倒顯得祝好萬分乖覺。
祝岚香臉色發青,她在衆婢攙扶下越出閣房,步至旋梯時又聽她落下一句:“他若真能娶你自是最好!”
又是一道驚雷滾過,正好擦着樓檐而下,祝好赫赤的裙袂被大風翻揚,她下意識旋身,兩目正與神像用青玉雕琢的眼對上,且神像自生一股魄力将她壓得難以喘息。
她不敢再看,趕忙提起裙裾追着祝岚香的步履離去,祝岚香見她跟上旋即言道:“我偏不信偌大的淮城沒一人敢娶你,哪怕是街巷乞兒那也是個男人,待我尋得了,你可要依着姨母好嫁。”
祝好揣着急促起伏的胸口,依順着答:“是,姨母所擇自是良人。”
祝岚香行事倒也迅速,不出三日便給她尋了位“良人”,家中田産無數,然年過八旬。
她将祝好約至正堂,堂案上早已備上各色小食,平日裡祝好是沒這待遇的,她趕忙抓起一塊棗糕就往嘴裡送,咀嚼時又盡量克制自己吃得文雅。
“翩翩啊,你别看尤員外已近耄耋,可他寶刀未老嘛。再者,現下雖隻是個妾,然他正妻已逝,徒留家中兩子,哎,都說這尤員外素喜女娃,你嫁過去若給他生了個丫頭豈不得飛上枝頭變鳳凰?正室也不過是尤員外一句話的事。”
照理祝好這時應當從一句“但憑姨母做主”,然她實在沒忍住,“八旬?且不論尤員外的歲數,就單論尤員外的長子年方幾何?恐都能做我阿爹的年歲了,更何況還是尤員外……”
她話未盡,祝岚香已将手中杯盞往地面怒擲,熱茶裹挾碎瓷噴濺四散,幾滴冒着熱氣的茶水正巧濺到祝好腕上,她疼得連棗糕都從手中脫落,隻見咬了幾口的棗糕在地面滾了一圈竟被祝岚香踩癟了。
祝好暗道可惜,她方要伸手拿第二塊,祝岚香卻命婢子将堂案上的吃食一應收了,就連半盞茶都不給她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