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臭丫頭如何跟長輩說話的?”祝岚香惱道:“前幾日你将神像砸裂條縫,家中還得替你拿出二十兩銀錢修像,祝家布衣兩坊生意素來慘淡,祝好!這可是整整二十兩啊!尤員外隻是歲數大了些,其餘的……他要财有财,要房有房,再者,淮城上下又有幾座家宅貴稱為‘府’?尤員外的家尊可是上任京官哩!這等殊榮如何委屈你一介孤女了?”
祝好一噎,“所以姨母就用二十兩把我賣給尤家作妾了?我年方十八,你卻讓我嫁給年近八旬的老叟?況且……當上京官的并非尤員外,他不過是沾了令父榮光,又有何吹噓的?二十兩,還望姨母給我些時日,我能賺的。”
耄耋之年,還想着納妾?遲早醉死石榴裙下。
“你不願嫁也得嫁!現下這世道銀錢是這般好賺的?你個乳臭未幹的丫頭就别大放厥詞了!你自幼孱弱,單是家中予你看診吃藥的銀錢就不知幾何!隻尤家買你的二十兩便夠你喝一壺。”祝岚香沖堂外揚聲吩咐:“小六子!二狗蛋!将小姐綁了!尤府派掌事來接前除了吃喝拉撒皆不準放她出柴房!”
祝好被奴役搡進柴房,門外也在一瞬落好了鎖。如今,她溜出祝家隻不到兩層的勝算,祝岚香為防她遁走日夜遣派仆役在柴房口守值,哪怕祝好主動搭話門外的奴役也從未回答半字。
為今之計,隻得維持精力尋找契機,府鬟每每給她送來的不過殘羹冷飯,可祝好卻如品食珍肴般盡數入肚。
不過兩日,尤府便遣喜婆來迎祝好,她踏出家宅時檐下積水已近沒過腳裸。說來也怪,淮城三月本該風清日朗,可自祝好繡球招親淮城竟連着下足五日驟雨,若非今日雨漸歇了淮城恐遭淹城之禍。
祝好被衆厮綁束手腳送進尤府車轎,然喜轎并非直入尤府,而是暫歇在城西的一間小鋪,内有妝娘為她塗脂抹粉,且嫁入尤府的不僅祝好一人,另有與她同齡的女子喚作方絮因。
兩人焚香沐浴後同入裡間更換喜服,祝好不曾在方絮因面上捕捉到分毫傷愁,反倒似有憧憬。
方絮因将身上磨出糙線的裙衫褪下,她方擡首,便與祝好别異的眸光撞上,她不以為然道:“不必瞧了,我與祝姑娘不同,我并非被家中挾來,而是自願嫁入尤府作妾。”
祝好難以遐想,“自願?作不作妾另說,你可知我們嫁的是何人?”
“自然。”方絮因将裙衫疊整,頰畔的梨渦因淡笑隐現,“不正是尤員外?年過八旬又如何?我阿娘身患重疾,他們應允我二十兩銀錢,雖不足以根治阿娘頑疾,卻可續命,隻待我将尤員外哄得稱心,平日受些賞賜加上月銀,我跟阿娘遲早能熬出頭來。”
“對不住。”祝好兩手下意識絞起裙袂,“我方才那般瞧你心裡不好受罷?是我未嘗他人苦而妄自揣奪。”
“怎會?況且祝姑娘的境遇又比我好上多少?”方絮因攜起她的手,祝好忽覺兩掌間有硬物摩挲,隻聽方絮因在她耳畔細聲道:“祝姑娘是被縛身送來的,為防你潛逃尤家的仆役說不準也會縛你入轎,我是自願入尤府的,他們自然不會搜我身,這是我随帶的匕首,隻一掌大小你亦好藏身,你若想……”
兩人忽聞有步履将近,方絮因及時禁聲。
“兩位女郎可拾掇清楚了?吉時将至,切莫讓尤員外好等。”
兩人相視颔首,後頭的話不必再說心中亦然清明。祝好眼有餘熱,将自己藏在靴底的五十文錢撥了三十餘錢予方絮因。
祝好與方絮因換上喜服依次出裡屋,喜婆随方絮因的車轎先行一步。尤家多是男丁,祝好将匕首藏于襟間,仆役隻探祝好兩袖便将她用麻繩縛入轎中,再怎麼着她也是尤員外親選的妾室,不會過于冒犯。
時至亥正,街巷兩旁已不大見遊人,雖說隻是迎小妾進門算不上三書六聘的“嫁娶”,然這時辰确是太遲了,更不明尤府定得是哪門子吉時。
長隊繞街巷浩蕩而行,或恐打攪鄰裡,樂工所奏樂曲算不上歡慶,隻是幾段雅靜小調。
方絮因的車轎行在隊首,因着祝好上轎前又是搜身又是綁縛,她的車轎自然也就落在了隊尾,而大半仆役樂工早已晃至隊首。祝好用肩處将帷幔蹭開一角,所幸喜蓋輕薄,祝好雙目透過喜蓋可視大緻黑影,她粗略點數,喜轎兩側左右不過十個家丁。
祝好本欲以“解手”之由逃之夭夭,這由頭雖爛,卻不好讓人推拒。她方想招呼擡轎人,然未等發聲,車轎卻自個停了。
她動彈不得,卻聽轎外潇潇雨幕依舊,除此之外,周遭更闌人靜。
“如何歇轎了?”
隻聽風聲呼嘯,無人答她。
祝好試圖依靠蠻力掙脫繩索,可未等她發力,麻繩猝然松解。祝好心中有疑,卻等不及她細細推敲,她将匕首移至袖囊,後将蓋頭掀至額發,祝好這才撐着車壁掀簾而下。
她兩腳沾地,風中挾雨揚在她的肌膚入骨般冷冽,身前發生的一切更是出奇得詭異。
喜轎兩側家丁無不靜伫,聞她出轎亦不見任何所為。不知方絮因的車轎已行至何處,極目遠眺隻見她與尤家零星仆役。祝好指尖輕點左近男丁,隻聽沉音轟然,那人竟就地而卧。
祝好驚悸之餘猛退三步,擡目間,長街盡頭忽現持傘郎君。
傘面恰巧掩去他神容,祝好恍然瞥見他靴底氤氲幾縷雲霧,再一眨眼,又隐去了。
他持傘于掌間旋盤,傘沿挂梢的雨珠在一瞬撲簌散落。祝好與他所隔分遠,然她卻清楚地聽見他說:“祝小娘子,我是來娶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