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絮輕笑了一下,細密的睫毛垂下來,蓋住眼睛裡複雜的情緒,摸了一下秦常念的頭:“不帶了,留給你在府裡練習。”
然後便準備出門。
“隗絮!”秦常念忽然在他身後大叫了一句,滿臉擔憂。
和北涼打仗,父親為什麼要派人回來接隗絮?
隗絮連劍都不帶,也沒換上盔甲,很顯然不是去打仗的。
那他是去幹嘛的?
他,還會回來嗎?
隗絮聽到秦常念喊他,轉過頭,又用眼神将她從頭到尾描摹了一遍,牢牢記在心裡。隗絮清了一下嗓子,故作輕松道:“很快我們就會回來了,回來檢查你的作業啊,不要因為我不在就偷懶。”
秦常念點點頭,又使勁沖他擺擺手:“注意安全!”然後站在門口目送,她看着隗絮的背影消失在視野中,連快馬揚起的塵埃也落回地上,心裡的疑惑和擔憂又添上了幾分。
走了一段距離,隗絮從懷裡掏出一張紙,遞給剪書:“你去找家糕點鋪子,按照這上面的做法做,我回來的時候要。”
“是。”剪書接過那張菜譜。
大齊邊境,風沙四起,兩軍對壘,劍拔弩張。
“去吧。”秦遠騎在馬上,望向北涼的騎兵,對隗絮說道。
隗絮抱拳行了個禮,徑直向前走去。
在铠甲滿身、武器遍地的隊伍中,一身白衣、目若朗星的隗絮隻身一人、手無寸鐵地走了出來。
秦遠緊張擡起手,準備指揮落石手和弓箭手。
對面北涼的騎兵也蓄勢待發,随時準備着進攻。
“父王。”隗絮走到鎮北軍和北涼騎兵的中間,對着北涼賢王作了個揖。
“他們可有待你不好?”賢王和隗絮許久不見,一時竟有些熱淚盈眶。
“兒臣很好。但是父王,現在天氣太過寒冷,正是草木不生、牛羊飼料短缺的時候,百姓的負擔很重。大齊和北涼素來多紛争,邊關戰事不斷,現在又臨近新年,我想,北涼的百姓也需要休養生息,好好過一個年。”
“絮兒!回來吧!”賢王神色複雜,堂堂北涼的少主,竟去做了質子,他實在是對不住隗絮啊。所以,他此次下了決心,不惜一切代價,他也要将隗絮搶回來。
隗絮神色堅定,緩緩地跪下,任憑風将他的發吹亂,雪落在肩頭浸濕一片衣裳,铿锵有力地喊道:“鎮北将軍待兒臣極好,兒臣一切都好,懇請父王退兵!”
漠北荒涼空曠,隗絮的聲音撞到雪又傳回來,在邊境回蕩。
秦常念,這一次,我來替神明實現你的願望。隗絮跪在那裡,帶着比誰都堅定的心。
秦遠和賢王一時間都靜止了,互相看着。
隗絮仍然跪在雪地上,脊背挺得筆直,铮铮鐵骨。
賢王看着隗絮,将許多話都咽回肚子,半晌,舉起手:“撤兵!”
“謝父王!父王保重!”隗絮對着轉身策馬離開的賢王,深深地磕了個頭。
賢王的馬停了一下,最終沒有回頭看,向更遠處奔去。
隗絮跪在地上,眼神像一片幽深的海,讓人看不清楚。
秦遠坐在馬上,靜靜地看着他。許久,他從馬上下來,将自己的披風脫下,蓋在隗絮的身上:“莫要着涼了。”
隗絮擡起頭來,看着秦遠。他的臉上因為常年征戰沙場,很是粗粝,皺紋爬上臉頰,皮膚也有不同程度的皲裂,但眼裡的堅毅卻愈加鮮明。
什麼時候,秦遠也這麼老了。
他的臉龐和十年前重合,讓隗絮一時陷入回憶。
廣運三年,隗絮跟随父親搬離江南,前往漠北,從江南的小公子,搖身一變,成為漠北草原赤狄人的少主。
秦遠那時還很年輕,頭發卻已經白了,隗絮見到他的時候,他很頹然,胡須也沒有刮。秦遠也是這樣給他披了一件狐裘大衣,拍了拍他的肩膀:“多保重。”
現在回想起來,秦遠當時的眼神很複雜,又心疼、有無奈,亦有對他的期許。
可當時,隗絮沉浸在人生發生重大變故的打擊之中,隻顧着傷心和生氣,并不知道前方在等待自己的是什麼。
他怪過賢王很長一段時間,怪他為了一己私欲,舉家遷來漠北;怪他太有野心,非得當個一方之主;怪他不尊重他和母親,讓全家陪他受苦。
但是在漠北看得東西多了,隗絮的心裡也生出一份責任感。一改在江南時的頑皮,收斂起自己的性子,學着沉穩、學着把情緒都藏起來,盡力去做父王心中、赤狄人心中那個合格的少主。
沒人知道,北涼少主隗絮原本是生在江南、長在江南的翩翩少年郎,他的人生從來到漠北的那一刻起,就随着漠北飄了一場鵝毛大雪,封住了屬于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