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在下墜,痛不欲生:“當年在玄鳥峰上,最後一刻我心裡選擇的是你。我沒想殺人,是天道在跟我作對……”
九光看他的目光帶着某種疑惑的指責:“當年我對你亦是十足真心,你誤以為的變心和不虞,不過是我無法領悟玄鳥翎而困頓罷了。那時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實情,我明明可以把你從聶樞沖手裡救出來,以緻規避後來的一切不幸。”
彌青吃力地呼吸,眼淚模糊了視線。他舍不得,好不容易等來了解脫,想要的人卻反目:“我後悔了,我一直在後悔。自你墜崖後,我每天都想死,隻有今日想活。隻因為我想要的日子,總算近在咫尺。”
九光聽見自己的聲音作出決斷:“看在你對我情深義重的份上,我不殺你。”
聞言,彌青眼中頓時綻放出灼熱的光芒,幾乎要将眼淚全部蒸發。
可下一句話,打碎了他的全部幻想。
“你自裁吧。”她丢下這句話,以及離去的背影。
他本得到了的那些憐愛,原來早就被消磨殆盡。
彌青感覺此刻自己就像那一尾瀕死的魚,被四面八方的漁網困住後,網眼越縮越密,曾經以為的生機盡數閉攏,陷入死局。
他癱軟着跪地,又艱難地爬起來,一步一步離開這個地方。
她若不要他,餘生何必再苟活,不過是重複前半生的痛苦。
今日他還穿着新郎的衣裳,小院被布置成洞房,新床是他自己造的,還塗了桐油曬幹,一切都那麼鮮亮。
他回到了這裡,茫然地站了一會兒,選擇走進廚房。出來時,手裡舉着一把火,然後火把被扔進屋子。
彌青走進着火的屋子中,獨自躺到這架他親手打造的木床上,閉上了眼睛。
火舌在他周圍猖狂燃燒,空氣中浮現光怪陸離的幻影,仿佛閻羅出現了,将他押入無間地獄。
在最後一刻,他想,自己這一生,不過是上天潦草的一筆,起勢是行差踏錯,結尾是無法回頭,寫盡了錯過和絕望。
若有來生……他一定要掙脫這宿命的鎖鍊。
好好愛她。
九光有所感應,回頭望去,看見半山腰處升騰起一股濃煙。風把這股煙送過來,有些嗆鼻,令她濕潤了眼睛。
“醒醒,快醒醒!”薄雩琈半蹲下來,用力推搡着暈倒的人。
彌鳯迷迷糊糊被弄醒,“嘶”一聲,撐着腦袋睜開眼睛,入目是如墨的夜色,空氣裡還夾雜着血腥味。
薄雩琈雙目腫得像桃核,連珠炮彈數落壞消息:“我爹娘都死了,你爹也死了,都是被妖女九光殺的!你要跟我一起去報仇,我們去殺了她!”
彌鳯霎時感到寒風刺骨,暈倒前的一切景象猛地湧入腦海,他全都想起來了。
閉眼前還是劍拔弩張的戰場,再醒來就隻剩下屍橫遍野,風中若有若無的死氣揮之不去,沖進他的鼻腔。
他忍不住犯惡心,幹嘔不斷。
好一陣子後,彌鳯站起身來,尋找着什麼。
原來此刻他站在天台上,不知道是誰把他帶到了這裡。旁邊還并排躺着三具屍體,分别是聶樞沖、薄節和彌玏,之前還活生生的人……
彌鳯有一瞬間不敢看,可他忍住了,緊緊盯着他們,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意圖永遠記住他們的死亡。
“我要把他們埋好。”他聲音嘶啞。
薄雩琈跟他合力,挖好墳冢将親人們埋葬。
“我們去報仇。”薄雩琈憤恨道,複仇的怒意達到頂峰。
彌鳯平靜地搖搖頭:“不,原本就是他們錯了,這是報應。”
薄雩琈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彌鳯的視線越過墳丘,望向遠方:“她大仇得報,如願以償……可為什麼不把我也一起殺了呢?”
他本以為自己一定會死,不管死在哪一方手裡。她殺了在場所有人,偏偏不殺他……他想找她問個清楚。
“你還在想她!”薄雩琈尖利地喊叫。
彌鳯麻木地不為所動,對薄雩琈交待:“我要走了,你自己保重。”
薄雩琈眼睜睜看着他真的離開,往山下走去,背影逐漸消失。她追過去大喊:“你别走——”
彌鳯高聲告别:“表姐,你我親事早就作罷,從此以後各自安好,不要來找我。”
他孤零零的背影隐入夜色。
狂風席卷着濕意迎面撲來,暴雨傾盆,很快溢滿了整座中山。
薄雩琈坐在雨中嚎啕大哭:“你别走!我一個人承受不來……”
冬去春來,冰雪消融。
九光踽踽獨行數月,終于看到昆侖山脈的起點,弱水就在一旁靜靜地流淌,她回來了。
一名青年抱着背簍,從遙遠的山峰頂端眺望,在看見那抹熟悉的身影時,突然屏住了呼吸。
自從師叔啟程去中山尋仇後,與她分離的每一天,他都在思念她。
思念如馬,自别離,未停蹄。
此時此刻他便如同見到青草的馬兒一樣,欣喜地狂奔下山,迎接他的歸宿。
他激動到失語,伸臂抱住九光:“師叔,我好想你。”
最是那重逢時的親密,如芳草抛向夏日季風的熱情,是迂回的撒嬌,是無疑的愛意。
而昆侖山脈藥王谷裡,坐在輪椅上更為年長些的青年耳廓微動,回首望向谷外的方向。視野裡山路蜿蜒,綿延千裡,正如同他那不可言說而又綿長的情分。
江傲來啟唇輕喃:“你回來了。”
同時廣闊的識海也讓他聽見,排風正在向她訴說着滔滔不絕的思念,她亦含笑回應。
他緊攥着輪椅把手。
巨大的紅日懸挂在地平線上,遲遲不落,又似遲遲不起,不曉得是深夜就要來臨,抑或是黎明總不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