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澈總是笑着接過梨子,在我咬過的地方又咬下一口來,還要欲蓋彌彰地說,不是嫌不嫌棄,梨子隻是被某人啄了口而已,不影響吃。
如今我怪不了梨,便把一切歸結與那句荒謬的谶言,其實隻是無處可怨了。
伴随病情進一步惡化帶來的是心口陣痛,我聽見有誰歎了口氣。
踏出那間房間後我便感覺又一塊重石壓在心頭,走着走着程澈牽着我的手越扼越緊,我心道不好,這是他暗自生氣的表現。
以前他常這樣,不管生氣還是吃醋,從來不說,隻暗戳戳和我較勁。非要我發現,他才不是很情願地“控訴”,但次次都很好哄。
不出所料,兩秒後,程澈陡然停下腳步,幸虧我早有準備,否則定會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帶得踉跄幾步。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低下頭做鴕鳥。但想象中的責備與怪罪并沒有出現,現在想來我當時也是真的怕極了,這樣反常的事明明根本不會在程澈身上出現的,他哪裡怪過我?我當時又幹嘛這樣想……
可那時隻有一口滾燙的熱氣,哆哆嗦嗦地呼出,落在我頭頂。
诶這是……
下一刻我被他狠狠環住,程澈聲音很悶,他說:“早就難受了為什麼不說,撐到現在多疼啊…”
他聲音有些哽咽,一時間我竟不知所措。确診之後的日子裡程澈一直充當着一個照顧我兼樹洞的角色,總能在我焦慮難受時送上安慰的懷抱,耐心傾聽我颠三倒四的情緒垃圾。
我心安理得地接受……更多的是享受他的照顧,似乎沒考慮過他也會情緒失控,而且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以這種方式。
程澈抱得好緊,懷抱一如既往的滾燙。
“痛不痛,傻不傻,為什麼不和我說……真是…我本來不想說的,可你真的好笨,為什麼要一個人撐着。”
他突然泣不成聲,整個耳朵都是充血的紅色。我想他是太久太久沒哭過一場了,至少我病了之後最需要他的時候是沒有的。
我說,痛,我好痛,程澈。
你的懷抱好痛。
……
因為頻繁暈眩我開始惡心反胃,體重一直在掉。程澈變着法子給我做開胃的小食,我不願他偷偷失望,總想着頂住惡心的感覺一鼓作氣吞進胃裡。
結果就是我吐得一次比一次兇,被程澈發現的時候我正滿臉挂着因嘔吐産生的生理淚水。
我第一反應是,真笨,沒藏住。
第二反應是:“程澈,這不算我哭。”
程澈再生氣也沒舍得訓我一句,輕輕幫我把淩亂的發絲别到耳後,沉默地擦掉我臉上的水漬。
他說:“可以哭,不要逞強了,這是新的要求。”
“那我可以也提個要求嗎?”
不等他同意我就一連串地開始報,因為我知道他肯定會答應。
“我想在明年初夏去一次草莓園,我們拍一張合照。我還想去爬山,看日出日落。我想再買盆不死鳥,聽說這種植物養好了可以活很久很久。”
我以為他會說,這算一個要求嗎。
但是他隻是無聲地笑,他說:“好,好,好。”
第一個願望,我們去花卉市場買了株不死鳥。
我嫌它矮矮笨笨的模樣支撐不起這樣重的名字。程澈卻笑,他說,挺好的,笨笨的,和某人很像。
我緘默着撫了撫它的葉瓣,沉默很久還是說不出一句話。
第二個願望,也很好實現。
隻是我才發覺,原來現在我要爬上這座山,已經是這樣吃力了。
這次的日落持續了好久好久。滿目光芒刺痛我,我不知道身上哪裡開始陣痛,好像是哪裡都陣痛。
我好想說,程澈,我好後悔。
我不要死在你前面,我想活,好活也好賴活也好。我想要做不死鳥,我想看草長莺飛螢籽流盡,我想看花開花落年複一年。我想,我想能一直陪在你身邊,永遠永遠,不眠不休。
程澈輕輕摸了摸我的頭發,它們現在已經因為缺乏營養變得幹枯毛燥。但程澈對它們與從前并無二樣,他還是喜歡揉我的頭發,擁抱的時候還是喜歡下颌擱在我發頂,纏纏綿綿地蹭。
他問我,在想什麼,宋之珩。
我說,我的一生已經圓滿了。隻剩一張合照,如果我們還有機會拍,我想我死都是樂着死的。
幾年幾月于我而言已經沒有區别了,我已經沒有遺憾了。
他聽完我的話,突然問了一句,那程澈呢?
我突然說不出話,緊繃的弦一根根炸開。我以為很牢固,原來是這樣不堪一擊。程澈,兩個字而已,但我永遠解答不了。
我又做夢,這次小鳥想讀後面半首詩。開口依然是單一語調,好像隻是重複一句話。我感同身受替它悲哀,想恸哭,卻落不下淚來了。
我說,它好笨,我要是它,我才不讀詩。程澈問,那你會說什麼。
我抖機靈用老技倆,我說,我當然會對愛人說,“我愛你”。比如,“啾啾啾”是程澈,“啾啾啾”代表我愛你。
“啾啾啾,啾啾啾。”我會這麼說的。
小鳥銜來的那首詩,夢裡我已牢記,我将它念給程澈:
“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夠
入死而觀,你能夠
聽我在死之言
此後死與你我毫不相幹。”
-
此後,死不過是一次遷徙
永恒複返,現在被
未來替換,是度過中的
音符,或永在的一個回旋。
-
好冷。
外面下暴雪,我感覺自己好像也身處寒冰千丈中。
我想喝酒,我和程澈說。
由于我服用的藥物具有特殊性,我甚至連一些瓜果蔬菜都不能随意食用,不過說實話,那些我本來也不怎麼愛吃。
程澈想了想,竟最終點點頭說可以。
我不知道他何時在何地埋了壇青梅酒,他挖酒壇,我也跟出去。回來時我同他突然相視一笑,因為雪珠落了滿頭。
他給我斟了一小杯酒,我一飲而盡。我說,我們“也算此生共白頭”。
“也算此生共白頭。”
他輕聲重複,回敬我一杯。
後來我不知是怎麼攀上他的脖頸,捧着他的臉拙劣地吻起來。一口溫熱的青梅酒渡入我口中,我化身寒水魚,快要窒息溺亡。
或許我早早已布滿溝壑傷疤了,而這一口滾燙的烈酒,終于讓我感受到了久違的痛楚。
程澈的吻依舊溫柔如初,當吻至情深,我們久久地凝視着彼此,他的熾熱目光穿透了寒冷的隆冬臘月。那一刻,世界變得模糊,我幾乎看不清,也快要記不清那些紛擾與過往。
你還有遺憾嗎。
我和愛人牽過手,睡過覺,接過吻。我能死在他懷裡,也就不遺憾了。
非要說的話,那就是我還沒來得及親口對他說一句,我愛你。
如此這般,我目睹了四季更疊三個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