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二哥安插在宮裡最得意的細作因為父皇心情不好被殺了。他要及時掌握父皇的動向,就必須送一個像你這樣的人去填補空缺。”蕭旸說着看了林翩翩一眼,“二哥混迹朝堂多年,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你與他一照面,他便知道你稍加訓練就是一個非常優秀的細作。他豈會眼睜睜看着你被殺?”頓了頓,又道,“不管你最後是留在賢王府,還是進宮伺候,對我來說都是好事。隻是這一去前路兇險,到處都是步步驚心的龍潭虎穴,或許再無回頭路可走了。你可想好了?”
“有什麼好想的。既然注定了要走這條路,我早就丢掉了選擇的權利,将脈脈溫情撕爛踩碎,隻剩堅硬冰冷。殿下放心,經此一事,我已知道對手的可怕與強大。以後,我會用柔情蜜意的謊言裝飾我殘忍惡毒的心腸,用虛情假意的善良掩藏我陰狠血腥的算計,我會步步為營事事當心,絕不給您添亂。”林翩翩舉起手,極為鄭重地道,“我以林家的亡靈發誓!”
“你不用發誓,我相信你。我會想辦法安排人到你身邊去,不會讓你孤軍奮戰。”蕭旸黯然道,“沒想到啊!我蕭旸自诩頂天立地,鐵骨铮铮,卻也有暗中算計人的時候!”
“殿下做這些都是為了保護淑妃娘娘,一片孝心天地可鑒,大可不必覺得羞恥。”林翩翩将一個錦盒雙手交到蕭旸面前,“此乃我林家傳家之物,我帶在身邊多有不便,請殿下代為保管。若他日我不能歸來,就把它葬在我父母的墳旁。殿下,别忘記你我之間的約定:若我死,每年他的忌日,要摘最好的梅花給他。”
“君子一諾,永不敢忘!”蕭旸摩挲着錦盒上的浮圖花紋,眼底都是惋惜:他也是我的袍澤啊,我怎敢相欺!“我找了這麼多年,始終沒有你哥哥的消息,恐怕他已經不在了。如今,林家就隻剩你一個了!”
“即便隻有我一個,也不會辱沒了林家的風骨!翩翩就此拜别,望殿下珍重。”林翩翩拜了三拜,轉身離去,沒讓任何人看見她眼裡的淚水。
人類真是好奇怪!明明是不願意做的事,還是要勉強去做。明明心裡不是那麼想的,可偏偏嘴上還要那麼說。這是不是就叫口是心非?我想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口是心非。有話直說,坦誠相待不好麼?非得弄那麼複雜。
那隻胡子花白的老鼠說,在鳳鳴閣住得久了,見過的龌龊多了,當真覺得人類可憐!争權,奪利,追名,逐愛……凡是能争的東西他們都要争,争得頭破血流,争得你死我活,争得屍橫遍野,争得天崩地裂!争到最後要死了才恍然明白:這世上有很多東西都比權力地位重要,而有些東西不是靠争就可以得到的。
可憐啊!人類還不如一隻老鼠看得明白,想得透徹。
夜枭輕聲鳴叫,那是在告訴等他的鳥,我回來了……
月亮隐身在雲層,漸漸消失不見。黑暗籠罩着大地,靜得令人不安。等到旭日東升,輝灑大地,人間依舊花紅柳綠,莺歌燕舞,不留絲毫昨夜悲傷成河的痕迹。
用過早飯,蕭氏兄弟離了客棧,各自東西。蕭煜和明澈回皇城複命,蕭旸和蕭宛瑜帶着雲起繼續過閑散皇子的逍遙日子。
出了楊柳渡,往前走大半個時辰,可到達一處山谷。這裡住着幾戶農家,靠打獵和耕種為生,日子雖然清貧但也安樂。穿過山谷,便是通往霓凰城的官道。林翩翩挎着一個小小的包袱,等在車馬必經的路口。她卸了脂粉,着淡粉色羅裙,立于盛放的桃花樹下,人比花嬌。“主子。”她喚道,“翩翩恭候多時。”
蕭煜勒住馬,居高臨下地道:“我以為你不會來。理由?别跟我說你怕死。你若是貪生怕死之輩,就不會替旁人出頭。如果你不想死得很慘,就别撒謊。”
林翩翩将風吹散的頭發捋到耳後,面不改色地道:“我不怕死,可我怕被人踐踏,怕活得沒尊嚴,怕到死都不能挺直脊梁。賢王殿下給了我改變命運的機會,我焉有不來的道理?”
蕭煜的馬鞭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馬耳朵:“你怎麼知道我是賢王?誰告訴你的?我不記得我自報過家門。”
“隻要楊柳渡有人知道您的身份,我就有辦法知道。”
“是麼?你想清楚了,跟了我也未必能達成你的心願。”
“不試一試,怎麼知道?不試一試就放棄,我不甘心。”
蕭煜滿意了:“有膽識!我沒看走眼。隻要你助我完成大業,無論是榮華富貴還是自由名分,我都可以滿足你。”
林翩翩莊重一禮:“多謝賢王殿下賞識。翩翩定不辱使命。”
三人正要上路,忽然從路旁的草叢裡鑽出來一個衣着褴褛,瘦骨嶙峋,弓腰駝背,須發如草的老人。他太老了!已經到了随時随地都可能死掉的年紀。他太瘦了!瘦得力氣大的人吹口氣,就能把他吹出去二裡地。他背着半背簍露水未幹的野菜,左手握着四五枝顔色嬌豔的野花。
林翩翩蓦地想起,也是這樣的季節這樣的天氣,她年邁的祖父也曾籬下采花,插在她烏黑的發間。
老人似乎沒看見有人來,低垂着腦袋搖搖擺擺地走過蕭煜身邊,找了塊石頭坐下,張大了沒牙的嘴直喘粗氣。在他腳邊,一叢新開的蒲公英迎風招展,清新可愛。他放好背簍,遲緩笨拙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摘下蒲公英聞了聞,然後抽了根草莖将所有花都混在一起,紮成好看的花束。大概是想到了收花人看到花時的幸福模樣,他那雙昏黃混濁的眼裡浮起一點笑意。
“不要!”驚呼聲未落,蕭煜的劍已穿過老人的胸膛,結束了他悲慘的一生。他栽倒在地,連掙紮都來不及就咽了氣。“為什麼要殺他?”林翩翩含淚問道,“他不過就是個過路的老人,已垂垂老矣。為什麼不能給條活路?”
“誰能保證他沒聽見我們的話?誰能保證他不會為了錢去告發?誰又能保證他不是别人的細作?”蕭煜在老人身上擦幹淨劍上的血,斂去眼中的狠毒。“甯可錯殺一千,也不錯放一人。隻有時刻保持警惕,才能讓對手無機可乘,從而立于不敗之地。”
“難怪世人都說,帝王的寶座是累累白骨堆成,帝王的龍袍是縷縷冤魂織就。”林翩翩替老人合上眼,将他緊握着鮮花的手放在胸前。“來生,别再投胎在這個國度!”她望着藍色的天空和溫暖的太陽,内心止不住地顫栗。她知道,她這一生都忘不掉這個老人和他的花,一如她忘不掉那些死去的親人。他們都是無辜的啊!
“要想成為強者,就必須先學會拆分利益與感情。你最好收起你的婦人之仁,不然你早晚死在這上面。到時候可别說我沒提醒過你!”
“何來拆分一說?不都隻剩下殺戮了麼?”
“放心,他不白死。明澈,把現場處理成官兵所為,讓人們的怨憤湧向官府吧。我先走,你倆共乘,到前面的鎮上再雇車。”蕭煜翻身上馬,一騎絕塵。
馬蹄得得,回響在荒草叢生,綠蔭冉冉的幽深山谷裡,寂寞,悲涼,空蕩,又無端地讓人慌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