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理轉到琴桌前,滿意地欣賞自己的作品。
要什麼滿頭珠翠,天然無僞混元髻,鐘靈毓秀小女冠。
他指着書櫃玻璃,示意她過去看,“你瞧瞧,好不好?”
待看到她的眼淚,他疑惑地問道:“咦,怎麼還哭了?”
這人真是奇怪,在她看來很悲傷的事情,他說放下就放下了,仿佛人生百态,七情六欲,不過是他手中泥沙。
章雪一時間沒有從剛才的悲傷情緒中走出,眼淚尚挂在眼睫毛,反觀他神色如常,甚至帶着幾分孩子式的頑皮,她反應不及,啊了一聲出口。
“我媽媽和爸爸走很久了,但每次想起來,我還是會難過。”章雪嘟嘟囔囔地說着。
“東亞人有自己的哲學,比如說,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于人乎?心無挂礙,才能順應天道。修道煉心,是人與自己和解,活得通透明白。小朋友,等你再長大一點,自然會明白了。”【2】
秦理侃侃而談,雙目有神,身上有光,自然而然顯現出一種剝離人世間的旁觀者角度,章雪越發感覺他像個谪仙人,人在紅塵中,心在塵世外。
“您是嗎?”,她期期艾艾問,含含糊糊地。
他知道她在問什麼。
秦理微微一笑,意态潇灑,“我有三個人生,30歲之前,我已經完成了兩個;30歲之後,我隻要再過一個坎,就能進入第三個人生,正式入道。”
章雪腦子有點亂,一時難以理解他要入道,她知道很多厲害的人精神境界達到某個層次,會修佛入道,但是他怎麼會入道呢?
這樣成功的人,金錢名利作他□□馬,任由驅策,入道是滿足,還是不滿足呢?
她無法理解這類人的追求。
“入什麼道,是正一麼?”她試探性地問。
她盈盈眸光看來,他莞爾一笑,“全真。”
“怪不得,他們喊您秦爺。”沒來由,章雪心中湧起酸脹情緒。
道分南北,北全真,南正一。
道派之間,北方道人稱爺,南方道人稱師兄。
正一不禁婚嫁,可居家修行,可飲酒吃肉,遵守四不吃,與全真大相徑庭。
他準備入道,自然稱呼不一樣。
“我是信士,他們瞎喊,我懶得糾他們。”他撥動琴弦,雙眸微垂,濃密的睫毛像一把小扇,在眼睑投下一片淡淡的鴉影,什麼心思隻有他自己知道,“明日,我傳你些道法如何?”
章雪忽地氣悶,“我不信這些,我家也不信。”
信什麼道?
她們章家可是世代大巫!
她氣鼓鼓,如此想道。
聽到她這麼說,方才還淺笑盈盈的臉,瞬間淡了下去。
秦理轉到茶桌那邊,閑散落座,自斟自品,似看非看地瞥她,“我們與其他教不同,那些喜歡拉人入夥,我們是愛信信,不信滾,都由你,順其自然。法不輕傳,道不賤賣,須得有緣人。我也不是碰見什麼人就說傳道法,是看你有機緣才講這些。舉個例吧,你去搖簽筒,抽了個下下簽,有些人跟你講‘命中注定,施主好自為之’;我們不一樣,直接抽一支上上簽給你,告訴你,‘貧道這就助你逆天改命。’”
章雪本來有些小情緒,聽到“逆天改命”這裡,再也無法佯作端莊,噗嗤笑出聲,但又想維持儀态,最後笑得雙肩抽個不停。
見她破涕為笑,他亦莞爾,将目光轉向窗外。
章家姑侄回轉,但見貴公子端坐窗前,目光微垂,纖長二指夾着茶蓋,輕撇刮沫;小姑娘端莊貞靜地坐在琴桌後,遙遙相對,琴音淙淙流淌,畫面賞心悅目。
章萍笑着招呼秦理,“讓您久等了,時間正好到點,一起去咱們章園的會館吃個飯吧。”
她所說會館,名叫九曲,是章園的私房菜宴會館,兩層木樓結構,二樓包間被設計成獨立的大視野觀景玻璃窗,每個包間景色不同。
木樓外種四時花樹,春有櫻花海棠,夏有辛夷藍花楹,秋冬有丹桂芙蓉,四季花常開,賞景吃飯,是龍城有名的高級私房菜館。
“倒是不忙吃飯,”秦理放下茶蓋,氣定神閑,“除了辦展,我還有一件事,受人所托,特地來求章館以物換物。”
“哦?您說。”章萍一副願聞其詳的模樣落座。
“我有一件元青花如意纏枝盤,想換您手上一幅畫。”
“什麼畫?”
“倪田所作《昭君出塞圖》。”
聞言,章萍眼睛漸漸立起,“這幅畫我從來沒展出過,你從哪裡知道它在我手上?”
“我與陳同光先生是忘年交,受他所托……”
對方眉眼溫良有禮,但其言語于章萍而言,不啻萬箭穿心。
章萍瞬間炸毛,聲音尖利,“他有什麼臉?”
“當年您不問自請,如今緣分已盡,還請您通融。”
說好聽點是“請”,說不好聽是“偷”。
章家姐妹皆聽出話外之音,章柳還沒反應過來,章雪已避到諸人視線外,慌張拔掉棗木如意簪,烏發瞬間如瀑布般垂落,她悄悄将簪子收入懷中。
章萍氣得渾身發抖,一手指門,怒喝,“滾!”
秦理笑笑,也不與她争執,起身往外走,經過門口,他一眼抓到避在旁側的章雪。
他張開嘴,無聲地說了六個字。
章雪看懂了口型,他說的是——
手串記得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