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斌駕車進入化工廠的時候,郁杭開始表現出煩躁。
郁杭想過齊染死後事情會有一定程度的失控,但沒有想過失控得這麼快,偏離度這麼大。
他糊弄了斌仔關于他正處在倦怠期的事。
事實上,他單純就是想躺平。
人的事他沒有多麼不擅長。當年兩江的水他攪和得挺歡實,還賺過不少銀子。乾隆下江南他甚至供過銀子。隻不過鬥到後來覺得不過爾爾。便将幻化的皮囊一扔,上街要飯去了。
再後來,遭着灰先生那活爹,死乞白賴把他拉到壽比胡同。
女人,他也早嘗過各式各樣的。
别說女人,人不都那樣?再好的皮囊,内裡無外乎求情愛,求榮華,求權威,求盛名……争争求求之間,哀怨狠毒就都齊了。令之生厭。
大多數女人甚至不如王陵珊有趣。
王陵珊放在哪個時代還都算個人才。
但話說回來,這樣的人才也不算稀罕。非她不可的原因隻在于想要殺害她的兇手——岑亭。
誠如王陵珊所言,簡單點大家都舒服。故而郁杭對王陵珊說的基本都是實話,隻在唐堯臣的問題上誤導了她。
郁杭沒有自己說得那樣好心。
唐堯臣被送進壽比胡同第一天,郁杭就想要殺掉他。妖怪的領土意識本身就很強。加之郁杭喜靜,多一個人呼吸讓他覺得吵鬧。
那時候真正在救唐堯臣的是灰先生。
至于什麼“願賭服輸”,那都是後來郁杭發現唐堯臣有趣,開始把他當玩物使用,才找出來挽回面子的理由。
唐堯臣的有趣在日常生活。
比如說吃藥。
精神病人住院時拒絕吃藥常會被拘束起來。
唐堯臣一向識時務。苦到用水順下去,回味都能惡心人半天的藥,他生吞。吞完,還扒開嘴讓醫生檢查,完了又大喇喇灌下半瓶水。還會跟醫生吐槽兩句“真苦”。等醫生謹慎寫下“送藥到口,無藏藥。”,還走到門口熱情送醫生離開。
起初醫生和齊染都不相信,唐堯臣沒吃藥。
但郁杭清楚得很,這件事甚至不存在玄學技巧。單純就是他等醫生走後,喉結動兩下。那片藥就中邪似的返回到嘴巴裡,接着被他“噗”一下吐進下水道。完了人家還得漱漱口才去睡覺。
用齊染的話說,跟唐堯臣相處常會産生又生氣又卧槽的情緒。
齊染生氣是因為齊染在乎。
郁杭隻卧槽。
他跟着唐堯臣去留學,是去“前排圍觀”。
還有一點說了謊的是,他跟唐堯臣的關系一直都可以。跟他和王陵珊的關系一樣,同吃同睡相談歡歡,至于生死富貴則各安天命。
當然,“吃藥”這類的小動作和把酒言歡均不足以支持郁杭讀完本科。他留下是因為唐堯臣的野心。
郁杭從一開始就知道唐堯臣打算做什麼。隻不過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認為他做不成。
起初确是舉步維艱。亞洲面孔常常令唐堯臣的孤立無援變得雪上加霜。可是每一次,當郁杭覺得他大概率要完蛋,唐堯臣總能找到出路。一來二去,郁杭生出了看懸疑片經曆反轉的快感。慢慢的,郁杭甚至有了殘忍的期待——怎麼還沒遇到更橫惡狡猾的對手呢?
關于大事,郁杭自始至終都隻冷眼旁觀。
即使偶爾,郁杭出于不想喪失玩物的目的,非常仁慈的“願賭服輸”阻止了唐堯臣無法自控的自傷。也即使唐堯臣在事後認真表示感謝。
他從來沒有過真正關心過唐堯臣的壽命。
在既往漫長的歲月中,郁杭不止一次遇到過有趣的人。這些有趣的人,像一台遊戲機,一盤好聽的CD,一本引人入勝的書,令他一時愛不釋手。可不論遊戲機、光盤還是書都有其壽命。而喜愛和興緻亦有期限。
他隻是不再想主動弄死唐堯臣而已。
唐堯臣搞事情的方法不是想善終的路數。
雖然他很想把自己身體的崩塌控制在一定的進程當中,但他從來沒想過徹底戒除那害人的東西。瘾與克制,矛盾共存。
對于此郁杭不以為意,原本不思進取和貪圖享樂就是人類的本性。
變數生在四年前。
這個事情說起來齊染就忍不住樂得發癫。
一個十四歲的縣城小孩,父母死在天災裡,家裡留下些财産和不怎麼值錢的房子。無良親戚為了吞沒這些,把這小孩關進了精神病院。
這小孩在精神病院百折不撓非要證明自己沒病。撞破南牆不回頭,每天都愚蠢反抗。
郁杭沒有探究過這小孩如何打動的唐堯臣。他隻是聽齊染念叨什麼說,人總會注意到與自己相似的人。
總而言之。
唐堯臣自己在十四歲堕入地獄。
他把那個十四歲的小孩救出了精神病院。
萍水相逢,唐堯臣隻做了這麼多。
可齊染拒絕萍水相逢,他故意偶遇了那個孩子,把人接到自己家裡,毫無保留的教授本事。
那是個很一般的小孩。
起碼郁杭認為很一般,除了特别倔之外沒什麼特色。一般不是原罪。郁杭雖然常常閑得發慌,又沒什麼善心,但不至于無緣無故招惹小朋友。
是齊染做了不要臉的事情——他引導那孩子去愛唐堯臣。
對,那是個女孩子。
疊加了救贖的命題,總是緻命的。
唐堯臣自己沒把這個事放心上。
在他的邏輯裡,小姑娘喜歡他,是年紀小又沒見過世面,加上受了齊染的蒙騙所緻。他認為隻要小姑娘能建立正确的三觀,去更大的世界,結識真正美好的人。他這種反面教材自然就會被她抛到腦後去。
不要臉的事既然已經被齊染做完了。
她又剛剛經曆了父母雙亡、衆親背叛、财産全無,以及被扭送精神病院等一系列慘劇。不成熟的喜歡,若能成為她僅剩不多的正面情緒,姑且放任不管也沒有太大關系。
當然,唐堯臣也沒有配合齊染演繹。
他隻是拿出了自己掩埋多年的坦率和善意。同一屋檐,齊染則非常不小心讓她瞄到了一份“重點人員關注名單”。幾番糾結,小姑娘試探性的提出問題。唐堯臣演示了一遍日常業務和罪孽深重,又真誠的指引她正确的人生在反方向。
終于,憤怒、掙紮、迷茫……壓垮了愛慕。
可是當小姑娘決定住校,齊染也做了一次坦白。且是不曾對齊樂菲有過的直言不諱。
齊染說了黑虎泉畔的年少,說了兄弟分别的思念,說了金榜題名的喜悅。他給她看了唐堯臣當年的錄取通知書,告訴她唐堯臣原本有多麼美好的未來。然後他說了那一次改變一切的見面。
齊染說:“虛情假意太累了,丫頭。他是我的弟弟,可人逢絕處斷臂求生。即使當年的情況重來一千次一萬次,我也仍然會選保我自己。備案精神病人可以是科學家,可以是藝術家,也可以是個好人,有一萬種方式名留青史。但唯獨不可以是上位者。你能理解嗎?”
“理解,最後關頭你能抛棄情義甚至廉恥。”
“以後你就知道了,我比大多數人坦率。”
“他不跟恨你?”
“能奈我何?”
“不對!你把我養在家裡就是為了對付他。因為他救了我。你覺得我特殊。”
“一種微乎其微的先手罷了。目前來看絕無可能。你該去學學圍棋。”
一切的罪仿佛都有了可以怪罪的源頭。
周末,齊染謊稱加班,拉着郁杭躲在酒店。
齊染一走小姑娘就有事沒事就出屋溜達,眼睛則盯在唐堯臣挽着袖子的手臂來回打量。
“找什麼呢?”
唐堯臣回國是因為一年一度的抑郁發作,請病假。天天懶塌塌的在客廳的羅漢榻上發呆,偶爾好些就琢磨他那博士論文的數據為什麼做不對。
“你……吸那個?”
“是的。”
“戒了吧,人嘛,什麼時候重新開始都可以的。”她拿着本書趴在茶幾上,坐立難安,頭埋得很低:“你才二十多歲,未來那麼長。你要是八九十歲,那想你想幹嘛幹嘛,反正沒幾天好活的,是吧?”
唐堯臣正想着關鍵問題,态度敷衍:“大爺可以再活三十年,我活不了。”
“你會長命百歲的!”
“我欠了太多債,沒辦法長命百歲。”唐堯臣皺着眉頭在草稿紙上畫他的方程式。
小姑娘憋了很久:“那……以後每年中元節我都給他們燒紙,人命債我幫你還一半。你,你試試認真活,别總想那些神啊鬼啊的。”
一直被打斷的唐堯臣直接扔了草稿紙,抑郁發作沒有辦法勇攀高峰:“把那篇課文背了我帶你去吃火鍋。背不會齊染回來又發癫。”
小姑娘哪有心思讀課文:“先去行嗎?我就讀過兩遍,我背不下來。我保證在他回家之前背下來。”
鬼使神差,唐堯臣将書攤開:“這樣,五分鐘。五分鐘你背會了,我戒。”
五分鐘能讀完一遍《離騷》嗎?
正常是讀不完的。
小姑娘這輩子記性最好的一天就是那個周末。兩頁課文像是被眼睛拍攝下來,存進了大腦裡。
齊染在酒店裡喝着啤酒跟郁杭介紹:“看到沒,這就叫我們人類的潛能。無極限啊。”
郁杭覺得唐堯臣很可能就是随口一說。
然後騎虎難下。
在此之前,郁杭幾乎快要忘了唐堯臣的身世。他是唐棟、灰勁兩個亂世江湖中風華絕代的老頭傾一生所有帶大的娃娃。有些東西刻在了骨血裡。
也許是境内升平喜樂的環境所緻,也許是對自己的遺憾所緻,也或許就是那個小姑娘本身所緻。
總之,誰都沒有預料到唐堯臣會突然騎在“戒毒”這個事上下不來。更沒有人預料到,他當真會因為一篇《離騷》信守承諾。
火鍋之後,論文被擱置一邊。
草稿紙變成了家庭裝紙巾和垃圾桶。鼻涕流的像是鼻炎,眼睛也常常濕潤,天天吃什麼吐什麼,有時候吐得狠了就把自己關在衛生間。
小姑娘站在門外聽花灑嘩啦啦的流水。無能為力的痛苦挂在臉上。
郁杭好心勸慰:“每個人都一樣,走過的路,犯過的錯,都要自己才能贖。他人再愛也莫能助。”
話雖這樣說,在戒毒這個事上,郁杭态度一向明确——支持。
郁杭甚至從謝必安那兒讨了個方子。是換身體以外最好的調理方法。美中不足,顔色猙獰味道地獄,煲到最後嗆得齊染滿地爆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