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久,小姑娘眼淚汪汪砸了存錢罐,買回來各種各樣的糖。
郁杭樂了,人家唐堯臣不愛吃糖。
結果人家雖然不吃,卻把糖全擺桌面上。
看着。
共同生活了十年,郁杭到這時才發現原來唐堯臣隻在做壞事的時候才百轉千回、吊人胃口。
沒多久,戒斷進入更加艱難的階段。
唐堯臣的精神狀态比常人不穩定。即使他努力表現得正常,但器質性病變靠克制沒有用。當平衡被打破,戒斷開始變得不同尋常。
起初,是眼睛裡不時有躁郁極寒的光。小姑娘跟他說話,他克制到極限也隻能抿着嘴不回答。
接下來,則開始食水不進,不分晝夜的拉琴。
樂器原本是心理醫生的建議。
醫生說繪畫也好,演奏也好,傾訴也好,得給自己找一個出口。
唐堯臣小時候系統學過大提,師從大家水平一流。可後來在國外租房子,大提搬家費勁,也沒了初心。便随手買了把小提,摸索着亂來。
跟齊染住的那陣,他抑郁嚴重,但因為那姑娘倒強打了精神拉了過分歡快熱鬧的曲子。
常常大清早閉着眼睛拉一個巨長的空弦,把所有人叫醒。緊接着一個急轉,變成一秒鐘十幾個音的野蜂飛舞。嗡嗡的琴弦震得人心率不齊,動脈倒流,内力亂竄。每次都得逼得齊染咬着包子,兵荒馬亂般挾着自己的外套錢包踩着鞋,拽上郁杭奪門而逃。
齊染夥同郁杭一起偷看過他們走後的情況。
發現關門十秒,噪音戛然而止。然後唐堯臣就會把眼睜開。
他一本正經站到小姑娘邊上,端端正正地扯扯衣襟,輕輕把小提琴夾在腮下,偏起頭在盈透晨光裡,天空之城的旋律緩緩流出。
音色甯靜充滿光明:“祝你今天順利。”
小姑娘當然不知道。同樣的台詞,唐堯臣之前這麼說的時候都是滿懷殺意,而其他被這麼祝福過的對象都沒活過當天。
唐堯臣自己可能也沒想到。如果他不這麼做,小姑娘不至于死心塌地。
戒斷開始,情緒崩潰。
天空之城塌了,蜜蜂也墜機了。
曲子時而低沉輾轉,時而又激昂哀傷,雜糅了對位和顫音讓人在極端混亂的音符中感到絕望。後來,完成度漸漸破碎,情緒越發磅礴,七情六欲野蠻瘋長。負面情緒如同海嘯,帶着陰郁、癫狂、謬誤、欲望以及死亡和毀滅,摧枯拉朽。
這種不正常的姿态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扇醒了小姑娘所有的癡心妄想。再加上齊染在一邊喋喋不休,不停訴說她已知的關于殺戮、罪惡、陰謀、流血等等肮髒真相。
“他本來就是這樣。”
“是,起因在我,但結果是他自己選的。”
“不用妄想,沒辦法回頭。”
“他這輩子完蛋了。沒有未來,沒有生機。”
小姑娘哭到差點窒息。
郁杭則被吵得神經衰弱,不得不拍着小孩的背,和聲細語:“杭哥在呢。”
“他把最好的給了我。”
郁杭看不上齊染那不要臉的做派,他告訴小姑娘,唐堯臣對她好不是為了跟她發生不正常關系:“他不是這方面的變态……”
“我知道。他隻是希望我好。”然後郁杭的衣服上就糊了鼻涕和眼淚:“杭哥……”
這種場面郁杭不會處理,他拼命給門口的齊染使眼色。齊染帶着耳機路過,一副老子是反派老子管不了的表情。
總之。
唐堯臣戒毒,全家狂躁,四鄰雞飛狗跳。
沒多久,随着按位距離琴橋越來越近,手勁越來越重,唐堯臣進入了狂躁期。
像個鬼一樣戳在客廳裡。
雙眼通紅滿眼是淚,頭發濕淋淋得滴着水,襯衣扣子系得竄了。琴也被他搞成了破爛,四根琴弦也隻剩下一根最粗的G低音還繃着,其他已經七零八落。
齊染拉來休年假的小汪在家執守,自己帶着小姑娘出門給唐堯臣買了把新琴,讓琴行的老闆幫忙調好,悄無聲息地擺在他的羅漢榻上。
終于終于,一個半月之後。
郁杭在清晨聽見了門德爾松的E小調協奏曲。推門,瞧見唐堯臣靠在晨光裡,叼着大白兔奶糖,神采奕奕。
“聽說複吸率是100%。”
小姑娘從房間裡沖出來。
唐堯臣說:“我是個不錯的榜樣吧。”
第一次,郁杭認為唐堯臣性格很好。
當一個人不說教,也不以“為你好”之名做令你誤會的事。他為你好,你能笃定他是在為你好。他愛你,你能堅定的感受到他很愛你。
試問人世間,誰不想被如此對待?
郁杭甚至聽見了破碎聲。
小姑娘腦袋裡的什麼,在那一刻像是冬天結冰的湖面,突然有了裂紋。然後,一切開解。
走康莊的大道,做一諾千金的人。
唐棟教給他的方塊字,他沒能做到,卻送給了獲得新生的姑娘,祝她人生順利。
她走了,跨越大海去看廣闊世界。
他們誰都沒有再聯系過她。不知道她獨自一人面對廣袤的人海和黑夜時,當無數次跌倒又獨自爬起來奔跑時,記憶裡那人手上常有的亮燦铮鳴是否常伴左右。
齊染死前笃定,她會回來。
郁杭再未在唐堯臣面前提起那個女孩。
他展開手心的毒藥,隻問心瘾在否?
“從未停止。”
唐堯臣坦誠相待,推開了妖邪的誘惑。
郁杭萌生了跟這樣一個人多處一段時間的淺淡願望。難以啟齒,但他也有一點想試試被那樣沒有索求的真心對待。他甚至試着率先表達誠意。
郁杭跟唐堯臣講了三界鮮少人知的秘密——因果是一種法,輪回是維護這種法的機制,創造它們是為了将靈魂困于三界。
當知道了這個秘密再反推回去,不難發現各試各樣做過人的神,傳授給人成神的路徑都指向解開因果。
有的讓你無為,有的勸你逍遙,殊途同歸。
郁杭還告訴唐堯臣。
人壽短,是因為人類的靈魂強大而且特殊。
當人的壽命大規模突破一百年,就會有人找到别的解開這種法的辦法。沉入海底的失落文明是曾經差點搞崩輪回的人類。
“我是一千幾百年前現身的,但我不是那時候誕生的。我有足夠的能力讓你成為例外。肉身隻是靈魂的臨時居所,可以不要的。三界六道可以無視的。岑亭算個屁,廣袤天地大有可為,我們建立一種長久的關系。”郁杭盛情邀請。
“我沒有興趣當你的玩物。”
得不到的愈發騷動。
郁杭試圖表現出人的深情,又苦于定位不準。“玩物”這個詞成了禁忌,雖然他曾經确實是這樣想的。“玩伴”又是對等疏離的關系,他覺得不爽利。
齊染給了他“爸爸”這個建議。
這個爸爸不是王陵珊理解的爸爸。
人類社會的父親,對待孩子總努力學習“放手”。郁杭對于唐堯臣卻有“統治”以及“超越人壽”的偏執。
原本,按照郁杭的計劃。
連吓唬帶哄,把王陵珊忽悠到壽比胡同基本萬事大吉。
讓王陵珊在院裡料理,衣食住行他不操心,結婚的事他也不操心。
除了救命,他還給她随單附贈了個姻緣。
好心當然是對待他自己。他想讓王陵珊順帶手幫他安撫牽制齊染留下的斌仔。那樣,他可以徹底躺平,專心緻志搞兒子。
他找月老柴牽線搭橋。起初月老柴怕得罪黃飛虎,死活不同意牽姻緣線。他小使了些手段,月老柴才不情不願的幹了活兒。
雖然臨時走後門,牽了線也不一定成,但會開始有交集。郁杭覺得,既然王陵珊覺得齊染不錯,那斌仔必然也不錯。斌仔唯一的缺點是窮,這不重要的。
做完這個決定,郁杭簡直想給自己偷懶的技巧點個贊。
也不知道是不是強扭的原因。王陵珊和張斌的因果,生硬兇猛。一上來就莫名其妙換了身體。原地打亂他那妙計。
原本他打算帶王陵珊本尊出來。
原本他以為唐堯臣簽證過期,這頭能生米煮成熟飯。
原本此行遊山玩水,充其量遇到兩個喽啰。
現在,他帶着張斌,張斌告訴他唐堯臣簽證續期成功,而工廠門口出現了岑亭。
“怎麼又出來個岑亭?他誰?”劉兆豐問。
當年離魂邪術的發明者已被朱志忠伏法,岑亭是他的得意門生。這些年,唐堯臣不止一次跟岑亭發生過沖撞。
岑亭是個徹頭徹尾的壞種。
壞種裡的牛人。
因為郁杭一直跟在唐堯臣身側的緣故,岑亭知道他。
化工廠門口的岑亭比實際年齡看起來要年輕。那是倒影,不是本尊。但在張斌開車經過的時候,作為倒影的岑亭盯了張斌一眼,然後對着郁杭笑起來。
隔着車窗,郁杭看到岑亭的口型是:别來無恙。
郁杭上墳的心都有了。
愉快旅途到此結束。眼前成了死局。
岑亭在境内,唐堯臣很快會追來。
有一個事他沒對任何人說過,他拒絕齊樂菲不是讨厭她。而是他們每次見面,唐堯臣都會揍他。特别是他跟齊樂菲睡覺的那回。
那回,他們在應急處理中心打起來,朱志忠為了拉架受了工傷,從上到下背了處分,齊染被扣光年終獎。然後齊樂菲還報了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