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杭提議去餐廳。張斌卻坐在車裡望着公路對面的廠子不動。
突然之間,雨小了,服務區熱鬧起來。
人們陸陸續續從車裡出來。有的撐着傘,有的披雨衣,有的彎着腰疾跑。大車司機們湊在一塊抽煙說笑。接連又有幾輛車從匝道駛入。除了雨聲,四周開始有了小孩的哭鬧聲,人們的談話聲……
“隊長?”郁杭順着張斌的目光,也看那廠子。
“齊染在外交部的桌上常年擺着兩本雜志。”
“統一訂購的吧。”郁杭漫不經意。
“一本是2008年1月刊的《化學》,一本是以劉長風為封面的《人物》。”
張斌之所以決定跟郁杭來桂海找劉長風,就是因為劉長風的專訪一直擺在齊染桌面。
不論是作為一名外交官,還是作為一名軍人,都不該有什麼時間和精力研究不想幹的地産商人。
“除了幫你的珊妹洩憤。齊染認為的非見劉長風不可的原因是什麼?”張斌問。
郁杭打了個哈欠:“立威啊。隊長新官上任,不拉劉長風祭旗,難道直接去跟張百忍掀桌子嘛。”
“怎麼祭?他做了什麼壞事?”
“不知道啊。我就知道有個懸案。”
郁杭說,十四年前桂海有一隊緝毒警察在邊境線附近與跨國毒販火拼後,陸續陷入昏迷。時任邕城境内安全司的副手趕到醫院,發現衆人丢了魂。
張斌則記得朱志忠說過,十四年前齊染也丢過魂。
“丢魂不是大案。一般是地精小鬼報複小朋友的招數,市裡派副手來算是殺雞用牛刀,對内表重視,對外敲山震虎。碰緝毒警察,那碰的就是底線,這種事抓住必定從嚴處置。但當時對案子本身的重視程度還不高。随手拿份空卷宗,在案頭上寫下‘佛粥案’,招呼兩個助理把所有昏迷的人挪騰到醫院舊樓的一層,隔離好。當時,準備工作做完,好像還約了同事吃宵夜。”
張斌的目光仍然鎖在那燈火通明的廠子。
佛粥,比較廣為人知的說法是臘八粥。還有一種說法要更早一些。是罂粟粥。
罂粟粥,緝毒警。這個案子跟邊境的販毒團夥有什麼關系呢?
“繼續。”
“沒什麼好繼續的了。過程不知道。結果就是三個人都死了。後來陸續趕到的邕城區一級負責人跟葫蘆娃救爺爺一樣,也都死了。一個晚上死了七個區級。就此拉開了震驚全國的丢魂案序幕。”郁杭側過身面對張斌:“齊染說劉長風是當年緝毒行動重要線索的舉報人。但他沒跟我交代劉長風是好還是壞。就說去年年底劉長風報過兩次警,一說兒子失蹤了,二說家裡鬧鬼。”
張斌想事情的時候不喜歡發表意見。
郁杭靠回椅子上:“兩次都是他自己撤的警,一說兒子跟家裡吵架出國,現在已經聯系上。二說,吃蘑菇沒炒熟全家中毒。”
郁杭兩手一攤:“過去大半年,齊染給我的唯一任務是保護王陵珊。珊妹是我的朋友,去搞劉長風一家我是真心的。隊長呢,你怎麼突然提起劉長風了?”
“我懷疑他跟那個廠子有關。”
郁杭眯着眼睛,左右挪騰看了一會兒,才拼湊出那廠子的全名:“邕城……恒達科,技有限公司?不能吧。劉長風是地産老闆。”
因為幫齊染收拾過太多次桌子,張斌大概記得那本《化學》雜志大部分紙張都非常新,隻有最後一篇關于2007年邕城恒達科技爆炸案的的警示有反複翻看留下的污漬。
飛行檢查那次,檢查人員一動,雜志裡夾着的二十多頁的公示調查散了一地。當時恰逢張斌去找齊染簽字,還順手幫忙撿過幾頁紙。
“在現實生活中,這個廠子爆炸了。”
張斌說着,将目光移到服務區大堂的挂鐘上,沒什麼起伏講:“如果沒有修改事故時間,現在距離爆炸還有兩小時四十五分鐘。”
天是墨黑色的。
服務區裡挂着的日曆卻顯示,現在是零七年七月十二日十五點五十七分。
郁杭趴在方向盤上,他眯着眼睛的樣子令張斌感覺到他有點近視。
“隊長啊,這工廠生産什麼的?”
張斌撿的那幾頁沒有寫:“我隻知道爆炸是怎麼發生的。”
“說一下呗,這還有兩個多小時呢。”
“恒達科技為了省技術顧問的錢,雇了一群沒化學常識的工人,指揮工人按照迷之工藝生産與原項目設計、備案、安全條件審查均不一緻的産品。”
郁杭眨巴着他閃亮又毫無思考能力的眼睛:“然後就炸了?”
“生産過程中,需要往反應釜内投入氯酸鈉。供貨公司是個二道販子,為了讓擡高銷售價格,他們不想讓恒達科技知道他們買的是氯酸鈉,于是将氯酸鈉改名為COD去除劑。還購買了一批沒有标識的氯酸鈉,轉賣給恒達科技。”張斌緩緩回憶,大部分内容都隻是一閃而過,他并不是特别确定:“偏偏恒達科技為了保密自己違法生産線的機密,将另一種叫丁酰胺的生産材料也換成了沒有标識的白蛇皮袋。于是搬運工人犯了每個搬運工人都會犯的錯——搬錯貨。”
貨物擺放在錯誤的貨倉。
“毫無意外,生産工人提貨時,并沒有沒有發現氯酸鈉和丁酰胺的區别。于是勤勤懇懇把好幾十袋氯酸鈉當成丁酰胺倒進了反應釜,并在交班時間開展升溫脫水作業。”
“事故發生時,廠子的緊急停車系統、消防裝置都沒有安裝完畢。是個完美的死亡現場。”
問題是完美的死亡現場有很多。為什麼偏偏是齊染關注的這一場?事發時那個制作鏡子的人也在現場嗎?
對面燈火輝煌的廠子,就像舊時候獵人捕捉麻雀灑下的米粒。惡意香甜充滿誘惑。
“我們去廠子裡看一下。”張斌提議。
郁杭搖頭:“我餓了,能先吃飯嗎?”
張、杭二人進入“伶俐”服務區餐廳時,不久前那位摸裆哥正在與人鬥毆。餐廳裡有股非常強烈的焦味,不知道什麼菜糊了。
這種感覺就像是你被人綁了一身定時炸彈,然後突然發現握着炸彈遙控器的人正在你身後搶肯德基炸雞架盒一樣。
偌大的飯堂裡,摸裆哥捧起一把一次性筷子丢向對方。
摸裆哥的對手是位中年的、微微有點發福的,梳着大背頭的,上身是幹部專屬立領夾克的,下身行政褲子塞在膠底水靴裡的,大叔。
大叔叫喚着,揮舞手臂遮擋毫無傷害性質的筷子。
嗯……
整場鬥毆的烈度略低于小學生搶鉛筆。
張斌跟郁杭一進門,不約而同停住腳步。因為過于無法理解以至于看起來像兩個圍觀群衆。
說時遲那時快,大叔往摸裆哥身上丢過去兩個餐盤,轉身緩慢的朝張斌狂奔。跑到張斌面前,刹車掉頭,重新面對摸裆哥,張開雙臂使出一個大鵬展翅把張斌和郁杭都擋在身後:“年輕人帶你女朋友往後退,我來保護你們。”
張斌:……
摸裆哥看到郁杭。微微愣神,緊接着掉頭就跑。
張斌一拍郁杭,示意分頭堵。腳上一用力,甩掉高跟鞋,拔腿就追。一步邁出去感覺領子一緊,緊接着“呲啦”一聲。
後背冰涼。
緊接着是郁杭扶着椅子刹住的乒乓聲:“大哥,她這裙子十三萬六千八。”
張斌差點直接跪地上。
五分鐘後。
張斌裹着大叔的行政夾克,冷着臉坐在餐廳:“你停什麼?”
郁杭在一邊扶着額頭:“我的錯。但是,大哥你拽我女朋友幹嘛?”
大叔:“我拽你女朋友幹什麼?小夥子,有錢人家的小孩,你是不知道世界多麼危險是嗎?那種窮兇極惡的暴徒是你們能追的嗎?特别是你這位女朋友,那個手臂那麼細,分分鐘就被人家折斷。到時候抓住當人質,訛你幾百萬。”
張斌:“他是誰?”
郁杭:“我不知道。”
張斌:“他為什麼在這?”
郁杭:“我不知道。”
大叔:“自我介紹一下,我是郁江。”
郁杭:“我真沒兄弟,真的。”
大叔:“我是郁江的河長,我叫陳悅悅。”
郁杭:“隊長他騙你,他是鬼。”
張斌:“這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