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宮遠徵醒了過來,意識有些模糊的睜開眼,看到了虞若初,極其自然的伸手攬住她,輕聲呢喃,聲音沙啞而又慵懶:“姐姐。”
虞若初醒過神,轉頭便看到了宮遠徵的面容,她們四目相對,離得極盡,已然能夠看清對方瞳仁裡倒映的自己。
宮遠徵蓦然清醒,清澈的瞳仁微微圓睜,随後眨了眨眼,昨夜的記憶隴上心頭,昨晚那般情形倒還沒什麼,此時大清早的他們二人親密無間的相擁而卧,便覺得格外暧昧,心跳便失了節奏。
若初也怔了怔,心間升騰起幾分羞澀,神色也變得不太自然。
過了一會,她垂下眼睫,輕眨幾下,搭在遠徵胸前的手,輕微的推了推,聲音很輕的催促:“該起了...”
宮遠徵抿着嘴,微微一笑,耳根子通紅的放開了擁着若初的手,才道:“好。”
兩人沉默的起身,一起掀開被衾,将床邊的帷幔拉開,若初趕忙先下了床榻,汲着鞋子走到妝台前坐下。
“扣扣。”門外的敲門聲打破了沉默,随後響起了斂秋的聲音:“小姐,我進來了?”
若初回過神,聽到這話,條件反射的看了眼宮遠徵,不過很快她輕咳了一聲,才開口回了斂秋:“好,進來吧。”
斂秋推開門走進來,後面的瓷音端着洗漱的面盆,兩人擡眼看過來,正要說話就見到了坐在床邊的宮遠徵,斂秋一下子頓住腳步,不由驚呼:“姑爺?”
姑爺怎麼會在小姐的房裡?
且看着二人都隻身着裡衣的模樣,難道姑爺和小姐昨夜睡了一宿?可是...他們不是還沒行婚嫁之禮嗎?
這...似乎不太合規矩...
瓷音也有些驚異,但很快就晃過神,隻笑道:“小姐,我去西廂房給徵公子取幹淨的衣裳來。”
宮遠徵帶來的行禮還放在西廂房呢,她說着便轉身出去取,心裡突然有了些想法。
端坐在床沿的宮遠徵這時聽着瓷音喚的“徵公子”,這個稱呼在宮門裡,他是聽慣了的,可這幾日跟着姐姐來了翎羽山莊,莊子裡的下人見了他,皆是一口一個“姑爺”的叫,他聽着格外順耳,此時再聽瓷音喚這一聲“徵公子”,竟反倒覺得不太好聽起來。
他在心裡默默地想,還是這聲“姑爺”更好聽,最是合他心意。
虞若初不知道宮遠徵心裡的這些小九九,已面容平靜的起身洗漱,又看向斂秋吩咐:“你再去取一盆水來給遠徵洗漱。”
“是。”斂秋應是,正要退下。
“等等...”若初又喚住她:“你取了水後,去找一下時山,問問他,可曾在哥哥房裡看到過一柄長槍?若有,取來給我。”
“好,我知道了。”
虞若初如今已然知曉,那柄長槍定是哥哥要送予阿绛姐姐的。
可惜...她明白的太晚。
蕭雲绛日日清晨都要練武,十幾年來雷打不動,虞若初和宮遠徵帶着檀木盒和長槍來到梅園的時候,果不其然找到了人。
蕭雲湛和玄奕在不遠處的廊亭下用茶,阿绛姐姐正在練武耍着長槍,蕭雲绛見了他們,停下了動作,走上前将長槍靠在一旁的樹上,随口問:“你們大清早怎麼來了?可用了早膳?”
“尚未。”若初搖頭,手捧着盒子走上前:“隻是有些東西,我思來想去...還是應該交給阿绛姐姐收着。”
蕭雲绛正随意的擡手用袖子抹着臉上的汗水,聽了這話,目光落到了若初手上,那是一個雕琢着梅花的錦盒。
她未曾知道裡面是何物,可她的心還是停跳了一拍,似是預料到了什麼。
“阿绛姐姐。”若初将木盒遞上:“這些和這柄長槍,我想哥哥...也會希望交給你。”
蕭雲绛握了握拳,沉默了幾許才伸手接過。
她拿過來,果斷的打開,放在最上面的繡帕映入眼簾,她的眉眼便是一顫,在看到下面的玉訣時,手便緊緊扣住木盒。
這枚玉訣...
于蕭雲绛和虞長淮來說,相當于黎明前的微光,那是天将明的征兆,那條暗不見光又不知歸期的路,即将抵擋終點的希望。
蕭雲绛還記得過往的一幕幕,記憶猶新無法忘卻。
那是八年前的秋天,虞家遭難,虞伯父虞伯母死于非命,虞若初生死難測,宮門的人悄悄地将虞家父母的屍首送回了翎羽山莊。
定北王府得了消息,每個人都焦心不已,但定北王無召本就不可擅離北疆,且當時北狄大有異動,哥哥身為定北王世子,身有重任也走不得,最後唯有蕭雲绛隻身固執得趕來了翎羽山莊。
當時的翎羽山莊,也如今時這般冷清,滿府白幡白燈籠。
蕭雲绛一直以來都熱衷于挫虞長淮的威風,她最讨厭虞長淮赢了她後得意嚣張的模樣,卻從未得償所願,哪怕她在棋藝上赢了他,可虞長淮還是笑的開懷,簡直氣得她三天都沒胃口吃飯。
那一次,她如願以償看到了。
可...卻完全高興不起來。
她突然覺得,虞長淮就該是那副肆意張揚氣死人不償命的樣子,那才是最順眼的。
蕭雲绛在翎羽山莊待了差不多半年,甚至除夕都是在翎羽山莊過的,他們兩人和長安一起在新種下的梅園裡吃了飯。
那一夜,長安回房後,虞長淮醉的厲害,那是蕭雲绛第一次看到驕傲的仿佛無所不能的虞長淮流淚。
他說:“這個梅園...我答應了阿若,是為她種下的...可她沒回來...爹娘也沒回來...”
蕭雲绛握住他的手,淚水也奪出了眼眶:“阿若一定會回來的,一定會!她可是我們的妹妹啊!一定會回來!”
她們等了很久,一直沒有等到虞若初的歸來,卻等來了北疆戰事突起的消息,後來更是傳來了定北王蕭桁殉職,世子為救父身受重傷昏迷不醒的傳聞。
當時,虞若初尚未有消息,虞長安方才四歲,但虞長淮還是安排好了家中事宜,而後毅然決然随她一道千裡奔襲,趕赴北疆。
父親戰死,哥哥昏迷不醒,母親以淚洗面,幼弟尚且年幼,北狄人浩浩蕩蕩兵臨城下,漠北人見定北王戰死,覺得有利可圖,也妄想加入戰局分一杯羹,箫家危機四伏。
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當下若要等來自盛京的聖旨和委任,怕是早已城破人亡。
那年,蕭雲绛年僅20,以一介女子之身,一意孤行而又艱難萬分的扛起了蕭家軍的軍旗,那時的她尚且稚嫩,柔弱的雙手還扛不起那沉重的旗幟。
每一步都走得無比艱難,踉踉跄跄又鮮血淋漓。
可虞長淮一直在她身旁,為盾又為矛,支撐着她一點又一點的将旗幟抗了起來。
丹陽城門外的一場血戰,她與虞長淮領兵守了兩天兩夜,最後終于用巧計擊退敵軍,鎮守城門無虞。
戰後,正是晨光微熹之時,她滿身鮮血,顫抖着手将軍旗高舉,迎風而立,那一刻哪怕是曾經對她頗有微詞,很是不服的幾位将領,也終于低頭臣服不再有異議。
虞長淮在北疆待了将近一年,陪着她一點點将軍旗杠得越來越穩,也與她一起迎來了盛京冊封郡主的聖旨。
封号北甯,寓意北疆平定安甯。
後來哥哥也醒了,他雖然雙腿不能再站立行走,無法上戰場殺敵,但他得定北王多年栽培,熟讀兵法滿身智慧,便坐鎮後方,行軍師之職,照舊可以保家衛國。
定北王府的危機似乎已然在慢慢度過,不再烏雲罩頂,蕭雲绛松了一口氣,但虞長淮眉間卻愈加緊皺,一日不曾放松過心神。
蕭雲绛知道,他的心遠在翎羽山莊和宮門,可他擔心自己,竟也未曾開口提過離開。
終于,蕭雲湛醒後一個月,一日午間用膳。
“虞長淮!你這飯都添了第二碗了吧?”蕭雲绛啪的一聲甩下筷子,沉着臉:“你吃沒吃夠?現在戰事吃緊,又天寒地凍的,糧食運輸不易,你這一碗添一碗的,沒完沒了了是嗎?”
“我就吃你一碗飯,蕭雲绛,你怎麼這麼小氣!”虞長淮沒反應過來,隻覺得蕭雲绛又要找由頭和他鬥嘴,便又大大趴了一口飯,說道:“天天跟着你殺敵,使力氣,還不讓我吃一口飯?你這什麼道理?”
“我就這道理,你在我府上白吃白喝這麼久!你交食宿費了嘛?”蕭雲绛一把奪過他的碗筷,丢在一旁:“你可要點臉吧!不交錢沒飯吃!還有那麼多戰士要養活呢!”
“嘿!蕭雲绛!你來勁了是吧?”
“對!”蕭雲绛咬牙哽着一口氣:“你明日就給我走!不要再待在我府上白吃白喝!”
聽了這話,虞長淮一頓,一下子便明白了過來,眼眶倏地就紅了,可他突然便真氣了起來,怒道:“過河拆橋也沒有你這樣的!”
生起氣來,難免口不擇言。
可他不是氣蕭雲绛,他是氣什麼呢?
許是氣命運不公,氣這莫名其妙的一切,隻因他心裡明白,自己這一走,來日相見之期便不可預測,他們未來之路會如何誰也無法預料。
可更生氣的是,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必須要走!
“是!我就過河拆橋了!”蕭雲绛狠狠一摔筷子:“我蕭雲绛的路,我自己會走!我會走的穩穩當當,無需你虞大公子在這裡多管閑事!”
“你給我走!明天就走!你若不走,我就給你打出去!”
兩人吵得面紅耳赤,一頓午飯就這麼不歡而散。
一個下午的時間,兩人誰也不理誰,像是真的就此絕了交斷了義。
可在當天深夜,蕭雲绛還是提着兩壺酒敲開了虞長淮的門:“你明日就要走了!出來喝一杯?順便再讓我最後赢你一次。”
她側開身,身後的院子石桌上正擺着棋盤。
虞長淮接過她扔過來的酒壺,恨恨道:“你這個厚顔無恥的女人,都要趕我走了,還想着看我輸!”
“那你就說來不來吧?”
“來啊!誰怕誰!”
最後,虞長淮還是毫無意外的慘敗,輸的很慘,一敗塗地。
月色如華,北疆的雪紛紛揚揚落下,石桌旁的兩人就着月光看着終盤的棋局無聲沉默。
最後,蕭雲绛一甩棋子,嘲諷道:“就你這棋藝,簡直是辣眼睛。”
“那不是正如你所願,讓你赢了嗎?”
“和你下棋毫無成就感。”蕭雲绛托起酒壺猛灌了一口,說道:“替我給阿若帶句話,讓她好好教教你下棋,下次見面...至少讓我赢得暢快。”
“下次...”虞長淮借着喝酒掩飾眸中的苦笑,隻道:“才赢了我一局,又想着下次,果真是沒有半點良心。”
“我就是這樣的人!你是第一天知道嗎?”
那一夜,他們對月飲酒,心知肚明分别之期就在明日。
第二日,蕭雲绛送虞長淮離開了丹陽,在城門口她親眼看着那個少年,一劍一馬策馬奔騰,揚長而去。
奔赴的卻不是曾經許下的豪言壯語仗劍四方,而是責任和羁絆。
此次一别,北疆戰事不休,自此他守他的家,她衛她的國,他們再也不曾相見。
一直到兩年前,北谷之戰得勝,昆州、蒼岩連連大捷,北狄和漠北遞了降書,北疆持續多年的戰事正式宣告結束。
蕭雲绛終于得以機會進盛京面聖,回丹陽的途中,她一如往年那般經過了天鏡城,來了翎羽山莊。
“恭賀郡主得勝凱旋。”
這是多年再見,虞長淮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聽着生疏的稱呼,蕭雲绛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心下很是不愉,說道:“我說過的,本郡主的路,會走的比誰都穩當!”
她們在山莊停留了幾日,二人卻完全不複從前那般的熟捏,倒顯得格外有禮,蕭雲绛恨透了這些禮數。
離開的那一日清晨,她特意邀了虞長淮逛了梅園。
梅園裡有虞若初那些年和長安練射箭特意擺設的木把子,蕭雲绛看見了,便明朗一笑,說道:“多年沒有比試了,今天我既要走了,你就陪我再比一場!”
“好。”虞長淮自然答應:“郡主想比,我自是奉陪。”
“空比試沒啥意思,我今日在此添一個彩頭。”蕭雲绛就是在那時拿出了那枚玉訣,她說道:“你若赢了,這便歸你。”
“郡主...”虞長淮比虞若初年長五歲,自是不會如若初那般懵懂,他早已見過這對玉訣,自是明了其後所代表的含義。
心中多年的期盼一朝得了答案,自然是心情激蕩而又難耐。
但到底他還是克制住了自己,若初身中之毒未解,弟弟尚且年幼,他不願郡主放棄自己的一切而去遷就他,她是那般耀眼奪目的人,就該是那開在北疆雪地裡的梅花,迎風綻放,無畏風雪,又自由自在。
所以,一向箭術絕佳的虞長淮,那一日隻射了一環。
但他沒有料到蕭雲绛的心意之堅,早已百步穿楊,在戰場上千裡取敵首的北甯郡主脫了靶,她的箭矢射在了屬于虞長淮的靶子後面的樹上,箭矢入木三分,梅花樹被狠狠一震,鮮紅的花瓣紛揚而落。
“脫靶,零環。”蕭雲绛平靜道:“你赢了。”
虞長淮呆怔在原地,望着紛揚的梅花雨,天上的落雪也随之而落,晶瑩的雪夾雜着紅色的梅花,一起落下的樣子美極了。
蕭雲绛将玉訣随意的抛到了虞長淮懷裡。
“這個彩頭歸你了,三年為期,屆時我定來取!”
三年為期,今年雲揚便可行及冠之禮,便可接過帥印執掌三軍,她和哥哥再為其籌謀,一年時間足以讓雲揚撐起蕭家軍旗。
所以,她才終于敢送出這枚玉訣。
虞長淮曾在她最黑暗的日子裡,堅定不移的牽着她,親手将她送入晨光之下,她也想陪着他,帶他走出黎明,去往那個仗劍天涯的夢。
隻差一點點,黎明的曙光她看到了。
可惜...虞長淮卻走在了黎明到來之前。
抛下了她一個人...
蕭雲绛手握着玉訣,眼眶赤紅一片,失神的她終于忍不住呢喃出聲,聲音艱澀。
“隻差一步...”
他們終究...還是等不到了。
虞若初也紅了眼眶,想到這幾日籠在心間的猜測,目光裡是難以自抑的愧疚和自責,哽咽道:“對不起...”
蕭雲绛聽了這話,卻是蓦然合起了蓋子,轉身仰頭望了一會兒梅樹,随後走到了梅花樹下,放下木盒,一把拿起了長槍。
再次旋身看來時,眼眶依舊通紅,眼睫染着濕意,但已收了淚。
她走過來,從宮遠徵手裡拿過那柄長槍,丢到了若初懷裡。
若初還未回神,險險接過,有些怔然的看着蕭雲绛。
“來!與我打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