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滿泛着血味。她第一次用力敲他的背後,重重的敲了一下,一下,指尖銜着脊。
她成了秋夜裡一句句喑啞的咳嗽。
“蔺宴楷,你這樣對我,你沒有良心。”
今夜在他腕下冤死的還有她的左手腕。原是刮弦的手,從此卻斷了舞台。他的隻求恨解,嘗深嘗入,隻顧招她傷心,就模模糊糊地哭了。
半夜的她醒來,把過時的目光又重新撿起來,過時的曲調就躺在她的身畔。
她怎麼就相中他的眉眼?相中他眉心的不破不立?還是相中他神情的不塞不流?
茫茫高門子弟,眼眼略換花樣的望,過去盡數是他。
可是,腐爛的調子,何以重彈?
昏暗的卧室内,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他虛弱地躺在床邊,意識逐漸模糊,那柄劍不知何時已掉落于床下。
此刻,她的右手像失去了所有力量,綿軟地垂在一旁。
她身形一閃,側身而下,左手迅速探出,撈起那柄重達九十斤的玄鐵劍。
劍身沉重,她的手臂微微顫抖,卻咬着牙緊緊握住。這細微的動靜,終究還是驚動了他。
就在他緩緩睜眼的那一刹那,時間像凝固。
隻見她眼神決絕,雙手握住劍柄,用盡全身力氣,捅進他的胸骨。伴随着一聲沉悶的哼聲,他的身軀猛地一顫。
一滴淚自她眼角悄然滑落,順着臉頰緩緩滑過,一道長長的蜿蜒的水痕,在這寂靜又殘酷的氛圍中顯得刺眼。
她曾在亂葬崗裡,徒手搬開厚重的磚石,指尖磨破,鮮血混着泥水。終于找到昏迷的他,那一刻,滿心悲戚化作力量,她拼盡全力背他上木筏,漂泊兩日兩夜,心中唯有一個信念——尋醫救他。可如今,時過境遷,一切都已遠去。那些在生死間掙紮的過往,那些刻骨銘心的經曆,都成了泛黃的舊憶。
既是過往,便讓它消散在風裡。
燭火搖曳,昏黃的光暈在二人身上鍍上一層朦胧。她偏着腦袋,眼眸濕漉漉地望向他,發絲淩亂地貼在臉頰,還挂着未幹的淚痕。此刻,那平日裡故作堅強的面具褪去,終于露出幾分少女該有的稚氣,可她的嘴角卻微微彎起,扯出一抹帶着嘲諷與悲涼的笑:“蔺宴楷,我為什麼會碰上了你?”
他神色複雜,漆黑的眼眸緊緊盯着她,沒有絲毫躲避那滿含恨意的目光。他擡起手,握住她那隻還緊握着劍柄的左手,骨節泛白,似在壓抑着洶湧的情緒。
下一秒,他猛地将她狠狠擁入懷中,全然不顧那鋒利的劍刃。劍刃沒入血肉更深,他悶哼一聲,一口鮮血不受控制地嘔出,濺落在她肩頭,洇出一片刺目的紅。他附在她耳邊,聲音冰冷,仿若裹挾着寒冬的霜雪:“我們就這樣一直糾纏到底。”
茫茫夜色裡一顆顆雨滴滑落下來。她覺得一簌簌滾熱的墜淚打在床榻上。
蔺宴楷的性命如懸絲般得以延續,未曾斷絕。
那一劍,雖淩厲而沉重,卻遺憾地偏離了緻命之處,大夫言其隻需靜心調養,不出三四月,即可康複如初,重拾往日風采。
四月光陰匆匆,梁惟的脈象中透出新生命的喜訊,她懷上蔺宴楷的骨肉。而在這喜悅之餘,王子宜卻選擇在夜深人靜時,悄然收拾行囊離府,留下無聲的告别。
翌日,消息如風般傳開,蔺宴楷不顧病體之痛,四處奔波,尋找王子宜的蹤迹。終于,他在茫茫人海中尋得了她,便将她安置于一幽靜别院,遠離了蔺府的喧嚣。
自此,蔺宴楷亦長年宿于别院,不再以蔺府為家,他的心已随王子宜遷往了那幽靜的别院,與世隔絕。
後來,霫奚族的祭師給蔺宴楷開了一道方子,要身負造劫命的人的血,才能治療王子宜的眼睛。
李黃莺迫于無奈喝下了方子。
第二年四月,梁惟的侍女李黃莺生下一對龍鳳胎,卻是為了治王子宜的眼睛,她的眼睛裡寄生了一種非常罕見的蠱,非要造劫命的血來洗眼。
蔺宴楷伸手抱着那一對雙胞胎,淡淡道:“你要恨,就恨我,我也是不得已這麼做。”他看向床尾處手腳被綁起來的梁惟:“她選擇了将孩子生下來,而你卻改變了主意,這是怎麼回事呢?”
梁惟锢在床尾裡,由于長時間的掙紮和過度勞累,她的身體已變得虛弱無比,似乎随時都可能倒下。
梁惟撐着一口氣,一聲嗤笑:“不生下來,我的黃莺就沒命了,可是她生下來,卻做了你們的藥引子,蔺宴楷,我會在地獄的入口等着你。”
他将雙胞胎交給邊上的乳娘,乳娘抱走雙胞胎,哭聲嚎在房内,蔺宴楷意欲離開,一腳踩出,一腳滞在門口,少刻,道:“公主,那麼你現在就可以結果我的命了,在這裡耗一輩子又有何不可呢?”
隔着重重的紗幔,她裂着眼角淺淺一笑,聲音遁入地下,不發一言。
三年轉瞬即逝,王子宜的眼睛康複了,而且他們喜迎着一子和一女的到來。蔺宴楷對她的兒子非常疼愛,同時慰藉她走出心底的遺憾。
衆人一邊打量着公主的姿容,一邊暗自惋惜美豔公主不甘獨守空閨納了男寵。梁惟的男寵長得和蔺宴楷完全不一樣,她給男寵起名字都是根據藥材來命名。
有一名男寵,叫決明,聽說來自霫奚族。
決明的嘴角微微上翹,笑起來的模樣讓每個見過他的女孩都為之傾心。羽衣翩翩,香氣缭亂時,還會對着梁惟吟誦詩書上的甜言蜜語。李黃莺用漆盤一次次端上燙好的酒釀,見決明在筵席間與玉兔燈相映成趣,若決明遇見不高興愣坐在那兒的梁惟,決明就會懷抱琵琶,撩撥梁惟,試圖讓梁惟開心。然後,他伸手旋一條紅綢,蒙梁惟的眼睛,他的下巴抵在她的肩頭,用心将紅綢在她的髻後捏成一個蝴蝶結,共飲紅酒,也不讓人提醒梁惟。
梁惟聽決明動情地歌唱着,他的歌聲如孩童般清亮,他的歌聲中滿是對他的濃濃情意。他身在蔺府,承受着許多誤解和偏見,卻能如此坦然接受地在她的身邊,當衆告白沒有絲毫羞澀。冬日裡用蠟油捏出盛開的梅花,做千樹梅花未免吃力。他願意為她付出一切,隻有真摯的感情才能赢得她的信任。
他的戲腔細膩,溫潤流暢,不輕易改變唱法,盡情地用柔和的嗓音觸動她的心巴,從夜晚一直唱到天亮,唱到嘶啞也不停下來,隻是停下來輕輕按摩一下脖子,這拗勁像梁惟。
決明聰明伶俐,很容易認出梁惟的丈夫。基本上每個月都會見到蔺宴楷,見到他時,總是稱呼他為郎君而不是驸馬。決明和蔺宴楷很少見面,這也說明梁惟和蔺宴楷見面的機會更加稀少。
這位以體貼女人著稱的男寵,在初春時卻不幸墜入井中身亡。
這個早春來得很早,正值他與梁惟相伴的第二年。
那夜,蔺宴楷帶着他的兒子和女兒來蔺府給族長和族長夫人請安。兩個孩子躲過乳娘的看管,溜到花園的假山上玩捉迷藏。他們玩得興高采烈,推搡間卻不慎掉進井裡。幸運的是,訣明及時出現,将兩個孩子救出來。不幸的是,在救援過程中,訣明的後腦不慎撞到石頭,失血過多,昏迷不醒。
估摸是這件事,令梁惟徹底的寒心。
朝晖從山的盡頭爬起來。她坐在門檻後,前方橫卧的就是決明冰冷的身體,頰尚紅潤,猶如寂寞安眠。布簾高高卷收起來,決明在她身邊的時間短暫,卻每每為她制造新奇,他能用盡所有美好詞彙描繪太陽,歌頌月亮,希望多愁善感的公主打消愁苦,和他那片心地從此心心相印。
絲絲縷縷的日光投到他的身上。
再投不進她的心裡。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太陽出來了,你之前不是說想要和我一起在草原上騎馬嗎?快起來啊,我們騎馬去曬曬太陽。”
她緊緊地咬着下唇,眼淚順頰磕地,磕濕他的眼睛。
蔺宴楷攜王子宜過來緻歉,出現在她的院前,梁惟正提着魚腸劍走出房間,素裙襯着蒼白面容,唇畔總是沒有一絲活色。魚腸劍奔着蔺宴楷刺去,驚起風間凄厲,她熟悉他保護王子宜的手勢,這一劍下去的勢頭足以切斷一世的恩怨糾葛。
隻是,她沒有料到,王子宜看着劍尖逼近,突然将他推開,挺劍迎接,紋絲不動,衣襟浸出一絲鮮血。
這一劍刺過王子宜的頸邊。
他疾步握住她的劍刃,站穩身形:“阿惟。”
她擡頭,目光望着他,卻像望不見活人似的。
魚腸劍擦過蔺宴楷的掌心,一滴一滴,一圈一圈,滿地紅痕。
見他受了傷,想掙脫被他強握的魚腸劍,掙而不脫,終歸松了手。
他手底的一血噴出,頃刻染紅他的白袍。
王子宜一把抱住蔺宴楷,蔺宴楷在王子宜的懷中滑倒。
梁惟自此大病一場。此後一切,成了傳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