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曛驟怒直問長泉船長:“當年你為複生夜宴,竟以霫奚族來祭船,可奈我母親,綁縛了自己,不得解脫。”
小螃蟹爬将出來:“原來如此……先船長修補的,從來不是《靈淵星盤》而是歉疚。”
窗外,夜宴船靜靜漂浮,桅杆的風燈明明滅滅。
“長泉,你還有臉見我?“他的聲音如利刃般與他個問訊。
長泉船長在斬荒的記憶中蒼老了許多,唯有那雙眼睛依然銳利。
“斬荒…...”他輕喚申屠曛,聲音裡帶着愧意。
“住口!”那“申屠曛”猛然轉身,眼中怒火燃燒,“那個名字早就死了,和你親手殺死的放鶴的情分一起葬送了靈淵!”
長泉微微發顫,望着眼前這個曾經最得意的接班人的好友,記憶中那個笑容明亮的少年與如今陰郁冷漠的男子重疊在一起。
“申屠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恢複平靜:“你從來隻是把放鶴當成複興夜宴的一例工具。你讓他背負弑主的罵名,你讓他成為人人避之不及的怪物。你何曾對他痛心過一次,還是有半分不忍?”
長泉眼眶泛紅,低下頭,聲音幾不可聞:“放鶴年輕有力,天賦異禀,是我們夜宴複…...複活的希望。”
“又是這套閑管的事,”那“申屠曛”嗤笑着,早已聽膩煩:“你這頭複活事,是你的情願。他們不過就是一群連謬氣都談不上的怪物,哪争得來世。”
長久的沉默。
長泉終擡起頭,眼中已無淚光,隻剩下決絕:“若重來一次,我還會做同樣的決定。“
“好...好得很…不管怎樣,振興夜宴是他的職責,可你…...你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當時,我沒辦法,真的沒有辦法,“長泉聲音突然變得嘶啞。
“你不必露出這種虛僞的表情,”那“申屠曛”諷道:“你不是向來威嚴嗎?現在擺出這種回心轉意給誰看?”
長泉痛苦捂住胸口,望向“申屠曛”的眼神複雜難明。
“你還是把他當做沒有感情的利刃,把他當作複活夜宴的一例“生生不息”。”
“我不忍,我是不忍心的,”長泉突然道。
“申屠曛”猛地一拳砸在船舷上:“你還說不忍?你狠心至今,你有什麼不忍?你就應該殺了他,從那個時候起,你就應該殺了他!可你呢?你讓他倍受煎熬,生不如死!“
“我沒辦法,我不忍心看他變成我這樣...所以才選擇他殺我。”
避在一邊的小螃蟹突然跳出來:“等等,先船長,讓他殺了你什麼意思?“
窗外的海風突然變得猛烈,吹得船帆獵獵作響。
長泉望向遠方,聲音飄忽:“那是因為夜宴舟上的靈魂難以複活,更無法永存息隙靈淵,須要世間稀罕的“造劫命”的血祭舟來保護夜宴族。”
小螃蟹輕聲道:“所以...你命他來殺了你。”
長泉閉上眼睛,那一滴淚滑落蒼老的面頰:“舍我一命,亦能救夜宴。”
“申屠曛”呆立原地。
那年,長泉故意激怒放鶴,逼他出手,最後卻迎向他的寒髓掌...原來一切早有預謀?
長泉突然擡眸,望向“申屠曛”道:“斬荒,你不要阻止他。小兄弟,我問你,你是要做所向披靡的船長,還是要重返寰瀛将你之前經曆的所有痛苦再曆一遍?“
申屠曛閉上眼睛,睫毛劇烈顫抖。他想起那些侮辱的日子,想起每個被噩夢驚醒的深夜,想起梁人看他時鄙夷的眼神...…
長泉道:“繼續沉溺于你的寰瀛,你便無法永生!“他張開雙臂,“拔出你的斧頭殺了我,來做夜宴的船長,享受高高在上的權力,快呀!”
申屠曛身後彩色影子,長出了三二十條。
“孩子,你忘了嗎?之前你受過的苦。“長泉的聲音突然變得溫柔,像極了當年教他劍法申屠将軍的語調,“來做船長吧!來做夜宴的船長吧!來啊!”
申屠曛緩緩擡眸,眼中浮現出少見的柔軟:“近日來,我白日所想,夜夜所夢,都是當初在寰瀛與申屠将軍一起練劍,一起策馬的快樂...”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所以,我甯願承受死亡帶來的痛苦,也不要永生的孤寂。”
長泉怔住了。
小螃蟹亦怔住了。
長泉望着申屠曛倔強的臉,恍惚看到多年前那個在甲闆上釣魚的少年,那時的放鶴總是笑得那麼開心,釣到魚時會興奮地喊他來看...…
又一滴渾濁的淚水從長泉眼角滑落,他忽然明白什麼,緊繃的肩膀慢慢松下來。
小螃蟹取出一隻發舊的埙,遞與申屠曛:“這是…..他一直帶在身邊。”
長泉望着那隻埙,眼前盡是追憶之色,緩緩舉到唇邊。
長泉船長像又看到那個夏夜,他與放鶴坐在船頭,一個吹埙,一個釣魚,滿天星鬥倒映在平靜的海面上...
申屠曛的手指微微顫抖,幾乎要舉埙與之相和,卻又硬生生忍住。
“申屠曛,你在想什麼,快吹啊,這是你母親做給你的東西,”小螃蟹焦急催促。
長泉的目光始終望着申屠曛,眼含期待。
“申屠曛,錯過這一次,以後就沒有機會了,你快吹呀?”
長泉像一支将滅的燭。
申屠曛終于擡眸,卻見長泉的身影正在半空中漸漸淡去。
多時過去。
海風凜冽,船闆上的船民立在一旁,見申屠曛褪去外袍,赤着上身,立于船首,寒風刮過他脊背上縱橫的舊傷。
他擡眼望向被鐵鍊鎖住的飄烽,聲音低沉:“寒髓掌釘,我代他受。”
玄螭立于桅杆之側,眼中恨意翻湧:“你以為這樣就能贖清罪孽?”他想起當初自己隻是個暖腳婢,自己伺候李黃莺時,那般忍辱偷生的日子。
船吏隻緩緩擡起雙臂,掌心向上。
申屠曛閉目待刑。
船吏飛掌而下,素手凝霜,寒髓掌力直貫船長的心脈!
“轟……”
掌風震得甲闆顫動,申屠曛悶哼一聲,唇角溢血,卻仍挺直脊背,寸步不退。
船吏的掌心寒氣未散,指尖卻微微發顫。
玄螭咬牙道:“當年我就想殺了你。”
飄烽的眼底映着海天蒼茫,隻聽得申屠曛替自己受刑時的悶哼。
話音未落,第二掌已至!
這一掌,他終是單膝跪地,喉間腥甜翻湧。
船吏的手懸在半空,再難落下。
玄螭忽然想起許多年前,申屠府的院子裡,少年申屠曛曾為他挨過一次鞭子。
玄螭對着申屠曛終是放手了。
申屠曛緩緩站起,抹去唇邊血迹,看向無歸:“放了他。”
無歸将捆住飄烽的鐵鍊斬斷。
隻見玄螭轉身躍入海中,轉瞬被海浪吞沒。
衆船員靜默無言,隻有飄烽不甘地望着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