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可曾聽聞梁國的賽月公主梁惟?梁惟雖生于梁國皇族,貴為公主,卻因緣際會,委身嫁與濊貊族,不再屬于梁國人。在她十六歲那年,如同你此刻的年華,滿懷柔情蜜意,欲擇驸馬相知相許,真是如花似玉的年紀啊……”
她兩眼注視着帷幔,輕聲說道:“沒遇見他之前,梁惟的生活也是過得安詳自得的。”
十六年前,梁惟公主随軍出征,常跟着軍醫輪流到各傷兵的營帳替傷兵寫家書,為軍師洗硯台,學夥夫烹調藥膳,甚至玩太子弟弟的寝具。那時的她,也曾是一個粉衣少女,笑吟吟地盼望太子弟弟梁康安全回營。在那笑容滿面的時光裡,她遇見了一個男子。
梁國太子梁康的姐姐梁惟公主,在梁師的軍營門口重遇朝恩。朝恩是梁國最年輕的金字牌馬遞,少年朝恩身手不凡,手腳矯健,容貌俊俏。若有軍事前線需要緊急處置的機密事項,他最快可日行五百裡,手持通關金牌自皇帝禦前直接發出。沒有因他延誤送達的軍情,也沒有被風雨凍肌的捷報。他速達驿站的名氣,無将不知,無兵不服。
梁惟公主原名梁惟,是皇帝梁恪的嫡長女,出生尊貴,王室嬌花。她驕傲放縱,自信張揚,生性好動。梁惟常喬裝扮作男兒與太子出征,她覺得坐在宮裡收凱旋之音太過被動,不如親赴戰場。她那一把鳳首箜篌彈得爐火純青,還私自去民間的樂坊和酒館為百姓獻樂。
梁惟及笄之年,她那些王宮裡的姊妹有的在殿裡挑選郎君的闆畫,有的白天去大林寺廟求簽,而梁惟生性浪漫,練得一手好琴技,那自鳳首箜篌流淌出來的絕世之音聲名遠播。
梁國的邊境四面山脈,占據地理優勢,南邊就是它的宿敵南蜀國。當朝皇帝有三件最頭疼的事情:第一件是攻下南蜀,第二件是太師上官俅,第三件便是梁惟公主的婚事。
梁王十八年春,梁惟聽說她的爹要給她選驸馬,她自請親自主持選婿之事。梁國未婚配的高門子弟、傑出公子競相而來,來到新築的金雀台。然而,參加的男子都被梁惟調戲篩糞:有的讓他去給太監搓腳,有的讓他做貧民的瓦制器具;有的讓他在金雀台下跪泥搓,搓出公主滿意的手作;有的讓他赤裸奔王宮。那三個月裡,梁惟公主的名聲一落千丈,群臣之子無不緊閉雙眼,不出門檻,聞之欲避。蔺府門,賓客稀少,無人想做驸馬,無人敢做驸馬,誰都不攀高枝,誰都不想短命,誰都不想要王室的援助。公主花樣百出,臭名昭著。
梁王頭疼不已,那止痛丸日夜不停,早晚一顆,一日比一日大,一日比一日苦。終于,有一日,梁王讓趙讓頒下婚旨,親自為公主比武招親,朝中貴胄,不得缺席。東郡王、南郡王、北郡王、西郡王是重點扶植對象。不過一日的功夫,北郡王在比武招親的擂台上拔得頭籌。
梁恪下旨将梁惟嫁與北郡王,隻是北郡王當夜傳出有斷袖之癖,那北安王半夜從床上爬起來火速避到寺廟,沐浴佛音,挑燈念經。梁惟在宮門前聽聞此事,心中歡喜,她在後宮擺宴,廣發請帖,宮女不敢來,内侍沒膽來,最後,隻有她的弟弟梁康過來了,不想她顔面盡失,提着禮物過來赴宴。他呆呆地站在殿檐下,想到姐姐婚事無成,心中頓時惆怅不已。
梁惟見到他的身影,眉尖雙喜,溫柔地說:“我這種才藝雙絕的公主,當然要配世間最明朗的少年。”
梁康找到她,皺眉道:“阿惟,你大可把心放在肚子裡,那冥頑不靈的愣頭青,弟弟自有妙計,定叫他回心轉意,除了你誰都不娶。”
她笑道:“弟弟莫要動怒,王都那幫整日沉溺溫柔鄉,隻知鬥雞遛狗的浪蕩子弟,就算赢得頭籌,真當阿惟要嫁與他們?我堂堂梁國的公主,就算嫁人,亦要嫁那頂天立地的當世豪傑!”
這番話起初不過是随口一提,意味着她并未将這場看似荒誕的相親放在心上。然而,命運弄人,就在那一年,那個金風送爽的秋天,她竟真邂逅了那位命中注定的當世豪傑……豪傑談不上,充其量就是當時驿卒。
那驿卒英姿飒爽,最精通駕馭白鹄馬,肩上系着緊急軍情的包袱,腰上配一柄寒光閃閃的利刃,馭馬梭于山野,他的名字叫蔺宴楷。
時值梁國邊境大雁關嚴冬凜冽,銀裝素裹,貓頭河畔——梁蜀兩國交境之地,楚氏玉幟驚現于世。此玉幟相傳為楚暹所發掘,經巧匠雕琢織就,終成世間罕有的瑰寶,象征着無上的權柄與尊榮。兩國皆欲将其收入囊中,争執不下。蜀國捷足先登,得此玉幟後,梁國竟願以十五座城池相易,此舉激起了兩國間多年的積怨,最終引發了一場腥風血雨的大戰。
梁惟輕绾青絲,李黃莺自簾後遞信,信中卻隻字未提梁康的病重。梁惟日日收到的信,皆是“平安”二字,然而她心中隐隐不安,終是喬裝離宮,直奔邊境軍營。
梁國與南蜀内戰不斷,蜀王廢掉庶子,擁立不合法的私生子為國君,舉國動亂。私生子為立威,竟對梁國發動戰争。梁康獨自站在軍營前,向南凝望,憂國憂民之情溢于言表。他心中悲憤,哪個有責任心的君王敢把百姓置于戰火之中?然而,他終究病倒了,消息卻被封鎖,梁惟毫不知情。
梁惟登上車廂前的橫木,遠遠望見前方風塵仆仆騎馬趕來的蔺宴楷。這一趟卻不是太子的捷報,而是王軍的兇訊。那一日,冬風卷地,天低急雪。前方的戰事吃緊,蔺宴楷快馬加鞭,趕赴梁國的大安。
挂念胞弟的梁惟蔑視宮規,私盜宮符擅自離宮。宮前遇攔,梁惟端出公主架勢,角門的門檻前威逼禁衛軍:“放肆!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擋本宮的去路,是嫌命太長了嗎?”冬風捉住她繃不住的破音,卷向禁軍頭領。旌旗獵獵作響,一襲黑衣的蔺宴楷馭馬而來,扶了扶肩膀上的一筒軍情,一路風雨刮出他冷漠的臉色。
門官們手中是一把鋒利的槍尖,寒光逼人,足以穿透鐵甲。梁惟單挑門官,這一場挑釁的單挑,引來蔺宴楷的注意。門官的槍法見拙,槍尖之下,橫生一抹牙刃,彎如新月的臉龐。梁惟既劈又砍又鈎,無窮野蠻。隻是,嚣張了五六招,她便被掼下地來,一生沒有這麼丢臉,丢得這麼難堪,難堪得這麼徹底。
守門官綽起一槍,劈頭下去。蔺宴楷想都沒想,就把棗陽槊丢了過去。他連眉毛也沒有一絲顫動,隻是不經意撬開了她的頭巾時怔了怔:“你是宮娥?”蔺宴楷在守門官前護下梁惟,他那“公主所在,雖千萬人阻他,他也往矣”的氣勢,俘獲梁惟的心。梁惟喜歡上了他。
然而,英雄救美,美女動情,也得看場合。若是蔺宴楷在菜市場,攔他的是菜場大媽大爺,就不會是刁蠻公主。公主就不會動心得這麼厲害,那些守門官倒成了紅繩。那些生活優渥的姑娘,她們的擇婿之道越選越寬,越選越野,越選越孤。
她的步搖被蔺宴楷手中的棗陽槊隔開到幾步之外。他騎馬過去,微微探身,棗陽槊一勾,勾起墜地的七寶攢星步搖冠,回手一擲便堪堪釘在梁惟的頭上,聲音沒什麼起伏:“你的帽子。”
狂風在宮門前肆虐呼嘯,發出陣陣嘶吼,似要将這巍峨的宮門都撼動。蔺宴楷騎着黑色戰馬,風馳電掣般闖入梁惟的視線。他身着黑色布衣,衣袂在狂風中烈烈作響,手中長槊揮舞間,動作果斷精準,每一次揮動都帶着千鈞之力。他的目光穿透層層風幕,直直落在梁惟身後那一簇匆忙趕來的禁軍身上,眼神中透着無畏與堅毅。而梁惟,唇角微微上揚,一雙笑眼裡卻隻有蔺宴楷一人,周遭的混亂與喧嚣仿若都成了無聲的背景。梁惟望着眼前的他,心中不禁感歎,這可不就是她一直以來心心念念、心目中的明朗少年嗎?可這樣的他,卻來自遙遠的遠方,帶着遠方的神秘與不羁,就這般毫無征兆地闖進了她的生命。
然而,自古馬遞從來不會有好的下場,且隻會有壞的命運,隻看這壞的命運來的是不是時候。最難的不是壞運氣上門,而是壞運氣接二連三的光顧。蔺宴楷救下梁惟,好像用光了他此生的好運,自此厄運不斷撓來。
梁康站在落日堡的城牆上,望着遠處蜀軍的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心中滿是懊悔與不甘。軍師的計策本是為了扭轉戰局,卻沒想到濊貊族人雖勇猛,卻因不谙戰事,反被蜀軍利用地形優勢,一舉擊潰。梁國大軍全軍覆沒,梁康身負重傷,狼狽逃回邊城。
消息傳回王宮,梁惟的心如墜冰窟。她從未想過,那個總是意氣風發的弟弟,竟會敗得如此慘烈。更讓她心痛的是,送信的驿卒蔺宴楷因傳遞戰敗的消息,被關進了圜土,受盡酷刑。梁惟知道,蔺宴楷是無辜的,他隻是盡職盡責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她不能讓他在亂葬崗中自生自滅。
梁惟的眼眶濕潤,手中緊攥着梁康寫來的平安信,字迹雖清晰,卻掩蓋不住戰敗的陰影。她深吸一口氣,決定親自去救蔺宴楷。她帶上傷藥,趁着夜色溜出王宮,直奔亂葬崗。
亂葬崗,這個名字足以讓人聞風喪膽。高台上燃燒的火光如同地獄的刀舌,舔舐着每一個靠近的靈魂。空氣中彌漫着腐臭與血腥,像連呼吸都成了一種折磨。梁惟爬過長長的鼠道,手中的燭火微弱得幾乎要被黑暗吞噬。她的手掌被粗糙的地面磨出了血口,但她顧不上疼痛,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救出蔺宴楷。
亂葬崗,死寂如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