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我來晾吧,擱這兒了。”
“慢些,可别碰散了。”
“曉得了,去那邊。”
殷漱卻待要爬去看時,隻見罟裡走出一個男童來,看那孩童時,約莫五歲的樣子,提一隻挂腰籃子,走将出來曬魚幹,恰見一隊海童行過,每人手腕套着草镯子,鉗弄草葉,有樣學樣。
男童瞧見,忙來道:“小蟹子,這草镯可不能亂戴!”
殷漱一怔:“為什麼?莫非有什麼講究?”
男童垂眸,放下一桶幹魚,低聲道:“這是平安镯,我們驿站用它祈願,盼活着的親人……平安歸來。”
殷漱輕聲道:“那你們……”
男童挑起一桶幹魚來,道:“這些年,夜宴征戰不休,船道驿站裡的大人都上戰場,我們無處可去,而且族人……也越來越少了。”
殷漱歉然:“對不住,提起你的傷心事。”
男童搖頭,唇角笑着:“沒事。早些年,我也日日哭鬧着要離開夜宴船,可光哭有什麼用?”
不遠處的申屠曛來了。
夜風掠過,草葉沉沉。
忽有白發老妪拄杖而出,沙啞道:“船長……”
男童聞聲,慌忙伏地叩首:“拜見船長!”
老妪攔阻申屠曛的路,他問道:"見到本船長,為何攔路?"
老妪顫巍巍緩行數步:“老身有幾句話,想問個明白,待問清緣由,再放船長離開。"
男童急扯老妪的袖,惶然低語:“松婆婆!若觸怒船長,驿站皆要遭殃啊!”
申屠曛道:"問。"
松婆婆枯瘦的手指緊攥杖頭,渾濁老眼直視申屠曛:“這些年,船長去了何處?夜宴内亂時,族人飽受離亂之苦,船長又在何方?"
男童連連叩首,額現血痕:“求船長開恩!婆婆年老糊塗,言語無狀,我這就帶她回去......"
申屠曛擡手:“讓她說。”
松婆婆老淚縱橫:"我們日盼夜盼,盼着船長率衆複國。可等來的,卻是族人個個戰死沙場......如今船長回來了,他們呢?" 她踉跄上前,顫聲道:“老身,早年見過長泉船長帶着你來垂釣,當年你才這麼高,就在這部落歇腳。我那孫兒與你同歲,曾陪你釣過怒鲨,後來......"
話至此處,松婆婆喉頭哽咽:“後來他同族人随你從軍,受困藤壺族,如今你回來了,他呢?”
她猛然跪地,攥住申屠曛衣擺:“老身自知冒犯,死不足惜,但求船長答應老身,救他們回來啊!”
男童磕頭道:“船長饒命啊......”
申屠曛靜立良久,終是拂袖轉身。
海風中,隻餘那玄色衣袂翻飛與蟹鉗相擊沒入暮色。
殷漱欲喚住申屠曛,卻見他腳步匆匆,終是在袖口默然随行。
海風掠過,吹散她未盡的話語:"方才...委屈你了,"殷漱輕聲道,"你本非船長,自然無從辯解。"
"嗯。"申屠曛應得簡短。
殷漱側首望他:"可有心事?說與我聽可好?"
申屠曛雙臂交疊:“為何要說?未見你踐行諾言。”
殷漱語塞,半晌方道:“這...分明是兩回事。”
“看什麼?”申屠曛忽問。
“看你的神色,”殷漱眸中映着晚霞,"這般神情,倒是頭回見,在想什麼?”
“無甚可看,”他别過臉去。
“好看,”殷漱固執道。
申屠曛道:"如你這般,似船長那般,方稱得上好看。我孑然一身,有何可觀?"殷漱道:“無牽無挂的感覺真的太孤清了,還是心有挂礙,比較好看。
申屠曛突然回道:“好看二字,原是枷鎖。"
殷漱笑了笑。
“笑什麼?”他蹙眉。
“笑你口不應心,”殷漱眼波流轉,“那老妪當面斥責,你卻未加怪罪,可是被她思親之情所動?可是...想起了令堂?”
“胡言!"申屠曛袖袍翻卷,“不過見她風燭殘年,不忍罷了。"
殷漱笑意更深:“好一個'不忍',這般不忍...最是好看。"
潮聲陣陣,似在應和這番機鋒。
申屠曛終是未再言語,望投向遠海,由海風拂面。
回到宮裡,夜已深沉,殷漱卧在盤裡,借着窗外透入的月光,望着身旁熟睡的申屠曛。
隻見他眉頭緊蹙,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不.….不...…母親…...”申屠曛忽然低吼出聲,雙手在空中胡亂抓握,像要抓住什麼逝去的東西。
殷漱心頭一緊,連忙爬過去,抓拍他的面頰:“申屠曛,醒醒,隻是噩夢。"
申屠曛猛然睜開雙眼,眸中滿是驚懼與痛苦,大口喘息着,待看清眼前是小螃蟹關切的眼睛,才漸漸平靜下來。
“又夢到了?”小螃蟹咬來帕子,為他拭去額上冷汗,見到他身側彩色的影子,陷入擔憂。
“無妨,”申屠曛勉強一笑,握握她的小鉗子,聲音中是她熟悉的逃避。
他已連連噩夢十來次了,他的夢魇非但未減,反而愈發頻繁。
隔天,小螃蟹早早起身,吩咐無歸備好安神的蓮子羹,獨自前往船中藥鋪。
她記得《西門十映手劄》中記載,醒歡皮可安神解郁,或許對申屠曛的噩夢有所助益。
藥鋪内藥香撲鼻,忽聽身後一個粗犷的聲音:“這不是船長的寵物嗎?"
她轉身望去,隻見一名身材矮小的男子站在門口,左臂衣袖空空蕩蕩,臉上帶着笑容。
小螃蟹略一思索,記起這是飄烽麾下的親兵,聽說去年因傷退役。
“你好,飄烽船使的賢助玄觞。"小螃蟹微微颔首。
他見她有些局促:“折煞小人了,如今哪還是什麼賢助,倒是船長近來可好?"
殷漱猶豫片刻,道:“他...夜不能寐,常被噩夢驚醒。"
玄觞聞言,面色平靜:“船長還是忘不了霫奚族人的事啊...”
“霫奚族人?"殷漱心頭一動,“你可知道霫奚族人?"
玄觞四下張望,壓低聲音:“你有所不知,有一次夜宴族與藤壺族一戰,霫奚族長為救船長以身擋箭,死在船長懷中,當時的場面…...”他搖搖頭,不忍再說,“自那以後,船長時常噩夢連連,醫官用了許多法子都不見效。"
難怪申屠曛從不與她細說噩夢内容。
“可有什麼法子能治這噩夢之症?”殷漱急切問。
他思索片刻:“倒是聽說過一個古方,叫'一相香',當年船中一位老軍醫曾用此法治好了不少戰後噩夢的船兵,需用合歡皮、夜交藤、茯神等藥材,配以特殊香法...”
殷漱眼前一亮,連忙請玄觞詳述。待記下方子,她又問道:“那位老船醫如今何在?"
“已過世多年了,”玄觞歎息,“不過他有個徒弟在船南盡頭開藥鋪,或許知道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