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漱暼見門後的一根門闩不見了,本欲去拉回一下冬葵,攥一回那個花子栝的。這麼晚了,誰聞見她的響動,都會肆過來看熱鬧,還是算了。
申屠曛也趁着酒精的勢兒,還拿着她那日換過來的銅秤砣在桌上打陀螺助轉的。登時,房裡鼎沸起來。殷漱搶不過申屠曛手裡的銅秤砣,他隻低着聲兒叫轉的,竟三分像孩童。殷漱自看着床邊櫃子的景緻,一步步過去觀賞今晚嫂子們吵翻天的新鹿皮。
過了一會兒,那些酒壇晾在一邊了,有直立的,也有亂倒的,還有見空了的。申屠曛慢慢從桌後走過來,至殷漱的身旁說道:“我找個清淨地方略搭一搭,這次可換我睡繩床。”
殷漱猛然聽了,側過頭望床邊看一眼,再望他處看,心想着:這是埋怨我了不是?她舉起手來隻用一根指頭指指床上的褥子。
申屠曛一時看看沒有反應,最終蹉過去,低着頭,兩手抓着褥角:“睡成這個樣子,”他還故意搖頭給殷漱看,非得讓她看見他在搖頭,不一會兒彎身摁着褥子一邊的扣眼:“澍澍,你的褥子滾得連我也不認得了。”
于是,他把一端的褥胎塞進褥子裡:“過來,拉着,縱是不會脫落。”
殷漱依言過去。
申屠曛又彎身找到另外一端的被角戳進褥裡去。
殷漱戳戳他:綏綏,你沐浴嗎?
申屠曛抖着褥子道:“澍澍,我已經沐浴過了。”
殷漱心思一轉,指尖調侃着:浴過了,可以再浴,你陪我浴嘛!
申屠曛繼續塞褥胎,見她這個鲸吞他的形景,怎會猜不透七八:“我沐過浴了,你自己洗,我将你的水放好。”
殷漱是個厚臉皮:那誰幫我搓背,水一涼,我就會很冷的。她一面說着,一面拿醉眼不停地瞟着申屠曛。
“澍澍,你把你的角抓起來,我把我的角抓起來,我已經放到位了,”申屠曛道。
她似乎醉在他的銳氣方盛裡。
不一會兒,四隻手抓着一條褥子的四端,上下一抖,左右一翻,呼啦呼啦地響。
他最終将整條褥子鋪滿大床:“我明日到寺裡送貨,隻怕誤了時辰,不肯輕易結賬,我去裡間睡。”
殷漱的手氣堅決:一床子夫妻,說什麼睡裡間的話。
申屠曛見了這話,再想到她今日吃了酒,得這個酒勁,這神情光景亦發撩撥不斷:“澍澍,你快去沐浴,這天亮了,哪能住床上。”
殷漱聽了,戲澀澀的眼木了半邊,一面慢慢走着,一面回頭望他。
申屠曛故意把薄被拎過來,手裡放慢了些兒,見她去推門了,心裡暗忖着:方才見到她做出那樣流氓的邀請,簡直不敢相信她是這樣的女子。這就是所謂的“知人知面不知心”,蕭景澍竟是這樣禽獸般的女子?
是日一早,殷漱起來,果然不見申屠曛。冬葵将昨日浣的紗衣收得規規整整,坐在席上與殷漱說新聞,據冬葵所述,殷漱離開沣城的那幾日,正趕上西門家的喜事,成親當時的畢成急于要見新娘,對着門口拜謝賓客,隻見西門家送來巨塊平安鎖,畢家夫婦頓覺福氣直通腦門,鞭炮裡聲聲恭喜請進賀禮,賓客上座卻苦等不見新娘。都說新娘子貌美如花,隻見十個頂着紅蓋頭進門的新娘,迫畢成從中挑出中意的妻子。畢成不知怎樣選妻,卻顧不得西門十映的刁難,一夫十妻拜了天地,成了沣城裡的一樁美談。
那一頭濃濃起來時,就去照顧西門十映,西門十映反而給濃濃梳頭打扮,後來西門家的十個姐妹會齊了,同相公先到畢家夫婦那裡敬茶。畢成還在跟西門十映嘔氣,那西門十映出門時,濃濃早已包好木牍書筆,收拾妥當,立在門沿發呆。見西門十映過來,立時服侍她坐轎,随到西門十映的醫館。
西門十映見濃濃呆悶而問: “濃濃,你這樣子抓藥就很好啊,誰不是從不會到會的啊,再過幾年就是郎中。”
濃濃的雙手擡得高高的,擺手道:“我不敢,我太笨了,我是不會成為真正的郎中的。”
西門十映笑道:“這是哪裡話。有我的指點,你還能讀不懂醫書嗎?做郎中是頂好的事,不然就無趣了日子。但隻一件事,你須記在心上,隻是抓藥材的時候,千萬要想着實際的配方,拿不準時想着多問些,别胡亂和藥材一處抓了。碰見不耐的頑固的,雖說是患者,遇到跋扈強捍,那錢甯可少賺些。”
濃濃點頭:“姐姐,畢哥是個重情重義的人,他對你癡心一片,他不會虧待你,你們不要吵架了。”
西門十映道:“是嗎?我倒不覺得。”
濃濃道:“你們這樣般配來的。”
西門十映道:“别說他了,郡主來了。”
濃濃忙忙的來迎她,一面替她接過傘,一面低頭道:“郡主,我隻能寫這個給三姨娘了,希望她不要擔心。”殷漱看了她遞過來的半片木塊,似她的一半的歪字。濃濃在殷漱的悄悄言幾句,殷漱從腰間的佩囊裡取出一對“口吐珠玑”的對戒給濃濃,當時濃濃心領神會。然後,她手裡計出話:你們别藏着了,也教我一灸半灸的就好了。殷漱走到櫃台旁邊,西門十映看着她,看到她對針灸技術有新的見解。
殷漱手上起言:哥哥嫂子勤勞持家,父親擔憂我的啞症已是身心疲憊,我意欲學習灸療來慰父親。十映是個博學多識的人,助我療愈,蒙恩多多啟示我,感謝不當。西門十映點頭,濃濃見兩人正玩着話兒,便去幹活了。
西門姐妹正去相吟堂給相公送飯,就在路上思出一個賺錢的主意。西門姐妹忙至店前來吹笛炫舞,西門吞吞忽然想起招牌舞來。當時西門十映恰巧不在堂裡,危繼在窗下對庚庚搖頭,那畢成躲在裡間埋頭整理樂譜。
庚庚聽畢成說過送他上學去,因門口的熱舞引來許多看客。庚庚笑道:“這一舞,可是‘姮娥折腰’ 了。”
危繼道:“看來不能送你了。”
庚庚道: “哥哥,等我趕走舞,再去上學。畢成哥哥吃過飯了嗎?”
危繼道:“嗯,畢成哥哥摻進胭脂堆,也不會等我們來陪喝,可煩的是一堆妻子陪他吃玩。”
危繼叨時,西門姐妹舞了半日,圍觀的卻舍不得撤身去呢!危繼忙叫畢成來:“老闆,她們怎麼跳不累啊?你真不去陪陪你新妻子來?”
畢成未答,危繼明白他的意思,一徑同庚庚趕舞去了。
賞舞的人群裡,有人擠到街邊的蕭景堯了。蕭景堯這人今兒耍出一把弦器,明兒偷出刺槍鐵棒去當鋪,果真家賊難防。平日念詩書詞賦痛哭流涕,若論仁義恭儉盡孝,全然不會。隻在沣城裡追螢撲蝶,幫蛐蛐的閑。
最近他因幫了一個鐵闆銅鑼沈地官的兒子不惜羽毛,每日紅瓦青舍裡風花雪月,寶馬香車裡鬥蛐舞女,被他的父母去司寇府裡告一紙文狀。司寇把蕭景堯斷了十二虛杖,奪了他的職位,發放還家,改過自新。
蕭景堯無計奈何,隻得投奔當鋪,投奔一個開在賭坊邊上的閑魚當鋪,當鋪老闆名喚劉世貿。他平生專好在客人面前炫耀罕物。堵坊門面的左右一些小鋪,老闆在叫賣。這日,蕭景堯正揉着腰從當鋪出來,迎面見兩個賭徒奔來對他又拉又抓又打。
原來蕭景堯因給蛐蛐買一個金窩而欠賭債,感得風雨欲來,心情不快。兩個賭徒把蕭景堯押到一面土牆前省略廢話,不再寬恩他的面子,催促他還錢的日期。
當時,蕭景堯搬出蕭景瑞的名号,從賭徒的手底下獲赦,一口應下明早就會得到自家哥哥的錢。兩個賭徒臨時看在蕭景瑞的面子,又因得了他明日意欲還錢的口信,像主子赦宥罪犯似的演示狠話警告他,這才離去了。
那沅沅剛從當鋪出來,看得蕭景堯在牆邊沉吟不決的搖頭歎氣的時候,沅沅已把他的名字問過來了。
沅沅道:“這位兄台,你是蕭府的?蕭景澍是你的妹妹麼?”
蕭景堯把頭來點:“對呀。”
蕭景堯道:“哎啊,我就是蕭景澍的哥哥呀?”接了熟絡,卻去路傍的茶肆裡坐。
沅沅方才得知他的身份是實把碗放在桌上:“他們怎敢追你?”
蕭景堯看着她道:“我有我的原因,你說要到蕭府看望我妹妹,改日吧,家裡趕着新酒節的忙。你不是說有養蛐蛐的罐子給我瞅瞅。”
沅沅答道:“那是我養了很多年的寶罐子,我才會如此小心,不敢草率。”
“那是什麼罐子?要如此小心啊?”蕭景堯捏起茶杯,把杯沿隻一下抿,杯沿有微微水痕,遂才放了:“你不信我,我也沒辦法,我也不想跟你多廢話。你走吧?”
沅沅看着他道:“我家的傳家寶,這是一個不化雞缸杯?,”說掏在手裡的,提了到他的面前,叫聲:“看。”
蕭景堯一聽不化雞缸杯?名字就不俗氣,再一看質地光潤,伸手半晌縮不回去,隻聽沅沅道:“這不化雞缸杯可是經過滄溟的禅師開過光。”
蕭景堯道:“滄溟禅師開過光,那這個東西可太稀罕了,怪不得你要如此小心。既然你如此小心,我也不能讓你白給我看,要不你出個價錢,我買下這缸子了。”
沅沅恭道:“這樣的話,我就實話實說了,這隻不化雞缸杯養起來卻非易事,”說着,悄悄對他附耳幾句話又道:“不過你喜歡,我隻能忍痛割愛了。”
蕭景堯笑道:“碰到我看中這隻缸子是你的運氣。”
沅沅笑道:“如此貴重的東西,您能帶着養嗎?”
蕭景堯笑道:“你放心,我有妙法,會将它養藏在一個很隐秘的地方。”
沅沅拱手:“那就賣與二爺了,何時交錢?”
蕭景堯道:“明日早上。”
“好啊,如此就多謝您了,那我就先從這裡回去坐等消息,告辭了,”沅沅垂眸思量。
蕭景堯道:“那也好。”
“二爺告辭,”沅沅自原來的路回去了。
回去的還有日頭。
留下的夜神在開裂的月阙裡磨墨吮着星筆。
星筆将人間的風畫薄了,在屋宇間碰壁,捉了小厮的襟,拂了小厮的肘。
兩個小厮到得東小院,也就是祈苑的門口時,黑暗中不見星星點點。四顆眼珠默默注視着木門,阿耀提着燈籠與阿光在苑裡慢走,感覺到黑暗裡的壓抑,身在一片黑沉沉裡的無助和恐懼。阿光那一對龍眼滴溜溜地亂轉在階庭潮濕的青霭,而阿耀那一雙小眼睛正慌着,兩人摸索着進,生怕迷失方向。
突然,前面房裡的窗格子閃出一簇簇黃燭,窗面映出一隻血爪子在敲扒窗子。兩人一驚,慌不擇路地奔出苑裡了,歪奔到平安院通報求見上官品品。隻蔡嬷嬷見兩人臉色甚為不端,阿耀伸一隻顫手,偏指着門外:“蔡嬷嬷,祈苑真的鬧鬼,傳聞為真啊,燙鬼又來鬧蕭府了。”
阿光亦将祈院裡的事,從頭至尾并一五一十禀向蔡嬷嬷。這蔡嬷嬷聽了,一時怒上嘴來,一面罵他兩人慎着嘴巴,一面沒好臉色地趕走他們。
未幾,蔡嬷嬷降袖相迎上官品品,為她整理衣發,上官品品見她臉色異于平常,蔡嬷嬷一面在旁服侍她,一面道出所憂事情。上官品品聽了這話,急忙去祈苑卻無鬼而返至房:“她們若真想報仇,怎麼會等到現在,分明是有人在搞鬼,到底是誰在搞鬼。”
蔡嬷嬷道:“那該怎麼辦呢?”上官品品道:“把祈院收拾幹淨,封住那兩個崽子的嘴,一點風聲也不能弄出去,搞鬼之人作的是什麼事,無非是想将事情鬧大引起王爺的評理,我偏要把事情壓下去,這樣來激對方做下一步動作,再來甕中捉鼈,我倒想看看誰這麼大膽敢跟我作對?”
蔡嬷嬷道:“諾。”
當夜畢家庭院,西門十映見完姐姐們後,看見院中并未實睡的畢成,故意要怄他:“這麼晚了,做出選擇了嗎?要妻子們做什麼事?”
畢成搖頭:“沒有,我在讓你不自在了嗎?你還在怪我成親那夜冷清了你不成?”
西門十映扭頭:“沒有的事,我回房間了,” 她轉身擦着畢成的肩膀過去,畢成問:“你到底要去哪裡呀?”
西門十映道:“回房。”
畢成擡頭:“我到書房去。”
西門十映道:“我沒問你。”
“十映姐姐,畢成哥哥,你們過來一下,我有話想跟你們說說看,”濃濃将兩人的胳膊拉到一間客廳。
濃濃道:“你們兩個成親的時候,我還沒有送你們禮物,現在也不晚,我回想過你們的兩個對我說過的話,你們覺得我送什麼禮物,你們都會喜歡是嗎?”
西門十映與畢成點頭。
濃濃道:“我想把一對牽福戒送與你們,你們兩個答應我一件事情。”
畢成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