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牆根上寫了行字,北信介是某天傍晚回家時留意到的,他很少在天黑以前離開學校,球筐裡的排球、體育館的場地、排球部的部室,他每日都要裡裡外外打掃一遍,其實低年級的後輩們已經整理得很幹淨了,但北再多練那一百個發球的話,球上又會有手印,地上也會有汗水印,部室還會有腳印,大概不去清掃也沒有人會留意,隻是他總覺得應該這麼做。
——Sisyphus rolled the stone up the hill.
他走近了蹲下來把牆根寫的這句話低聲念了一遍:“西西弗斯滾着石頭上山了。”
本能回頭看了看身後,然後從背包裡拿出筆來,他在旁邊寫下
——Then let it roll.
站起身的時候,有小學生背着書包跑過去,他向左站了站擋着那兩行字,最後看着小學生的背影搖頭自嘲了兩聲,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反正人這一輩子做的事情沒有意義的多了去了,這隻是一個比平時稍微早回家了半小時的傍晚,多這一件應該無可厚非。
過了兩日,北都快忘了那白牆上有字的時候,他再次經過這裡發現仍然是那個筆迹,在他寫的後面又接了一句
——God or Sisyphus
還是看了看周圍确認沒人以後,北在前者上畫了一個圈,正準備裝作隻是路過似的離開時他聽到了自行車刹車的聲音,匆匆轉過身去注意到是同校的女生制服,好奇心驅使下他向前追了兩步拐進巷子裡,她就單手扶着車站在原地。
“學長為什麼會選‘神’?”女生的眸子是少見的灰褐色,她擡眼看過來,臉上挂着笑。
“因為叛逆的人類并沒有戰勝神,”北信介向上提了提肩上的包瞥了一眼她脖子裡挂着的二年生戴的綠色領結,“所以隻能日複一日地看着巨石又滾下來。”
話音剛落面前的人突然笑了,不對,應該是她不再像剛剛一樣微笑,竟是彎下腰來大笑出聲,仿佛聽了什麼滑稽的笑話,北臉上确實看不出什麼表情,但這個時候他是想皺眉頭的,或者說至少要表示一下自己的疑惑,畢竟他的話不至于這樣可笑吧。
“學長抱歉,”她直起身深呼吸了兩下,“我沒想到你會回答,也沒料到有人會注意到。”
北信介難得在和人對話時感覺到失語,沉默着霎時間亮起的路燈從外照進來,他在同時看向她,光線正好落在頭頂,一頭近乎透明的亞麻金色的長發同她的眼睛一樣實在不多見,大約是哪裡見過面的,不過他暫時想不起來。
“時間不早了。”于是他選了在這個光景最适合的逃脫談話的句子,言下之意是我要回家了你也回家吧。
“學長,”她在北轉身前叫他,“我的名字是東海林茜茜,Sissi那個茜茜。”
自我介紹的本質目的不是想讓對方知道自己是誰,而是想要知道對方是誰,他在她說出這個姓氏的時候想起了她是誰,但想了想還是開口順着她的意思說了一個捏造的名字:“初次見面,我是北信之助。”
多加一個音節而已,不能算是撒謊。
雖然他後來也問過她怎麼就選了“茜茜”,即便她是個混血,那時她說是因為“茜茜”聽起來更像西西弗斯,非常像東海林冬紀會說出的狡辯的強詞奪理的答案,但北信介卻隻是擡手輕輕戳了戳她的額頭回道:“冬紀是個很好的名字。”
他拖長音又念了一次,“冬——紀。”
“我知道。”她摸了摸被他戳到的地方,踮着腳就去頂他的頭,北一下子沒躲開,甜香味的唇蜜蹭上他的臉頰,這讓冬紀愣住了,結果下一秒他便低頭吻她。
對他們兩個人而言,這個初吻來得确實有點出乎意料。
很多時候北都會突然想起他們第一次說話時,冬紀兩手背在身後用那雙冷淡的眼睛和一副溫和的表情面對着自己的樣子,若是非要說一句第一印象,他隻能回答她表現出的溫柔與熱情總是冷冰冰。她不過是向世界抛出了一個并不需要回應的無意義問句,北也不過是多此一舉接住了她的球,然後在中學三年級的夏日開始之際裡迎來了遲到的悸動。
像在平靜的深潭裡丢下了一塊石頭,波紋漾開,但聽不到石頭到底的聲音,就仿佛石頭從不曾落入水中。
他的生活還是這樣一成不變,并沒有因為冬紀的出現有什麼變化,過去是,現在是,未來也是。
按部就班過日子,把排球當做吃飯睡覺一樣尋常的事情,他自然知道笛根九算不上什麼排球強校,在尼崎市的中學裡隻是勉強擠進第一梯隊末位,有兩年打得稍好一些,就是他剛進中學的時候,進了縣大會便沒了下文,細細想來什麼逆風翻盤、什麼背水一戰,他都沒有想過,在替補席上待着,監督開口說熱身就準備上場,眼前的一球和眼下的一分,就是他思考的全部内容。别人不會喜歡聽到的話,他會和自己說,比賽的結果不是注定的,但是為此付出的每一滴汗水和每一球都騙不了人,是輸還是赢一切早有定奪。
他是個冷靜到令人害怕的家夥,冬紀在他們第二次正式說話的時候講出了這句有些失禮的話,繼在白牆下的初識,再到她拿着相機跟在監督身後大搖大擺以校刊記者的名義走進了排球館,她似乎每一次都要說些讓人接不住的話,但聽她同其他人的交流似乎這噎人的方式倒對北獨一份的。
隊裡有二年級的和她一個班,講起冬紀時耳朵都會變紅,回憶起她上一年入學時的演講,北并不懷疑他們眼裡看到的人不是她,隻是那一刻站在他面前的人更像個人類。
“信之助學長不覺得自己是冷靜到讓人害怕的家夥嗎?”她已經從監督那裡聽到了他的真名卻還是故意叫錯了。
“可你不怕我,”北彎腰撿起地上的排球,“茜茜同學并沒有害怕我。”
“茜茜自然不會害怕的,”她就跟在他身邊看他撿球,“可我不是茜茜。”
手上的動作停住了半秒,北将這個停頓不動聲色掩飾過去又說:“那要害怕的也該是信之助,而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