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外表往往能說明很多東西。”帕薩莉平靜地說,制止了它的反駁:“大家都喜歡更光鮮的外表——我知道,當然真正相愛的人不會那麼在意這個。可如果目睹所愛之人的身體一天天衰敗下去呢?不是所有人都能坦然接受現實的——一部分人是會逃跑的,不是因為外表,而是因為無法生活在随時都可能失去愛人的恐懼中。”
人偶不安地咬住了自己的陶瓷嘴唇,過了許久才不甘地反駁:“……你又沒有過戀愛,你怎麼知道。”
下一秒,耳邊傳來一聲輕笑,似乎在附和它的話,是湯姆。
“如果你不相信,大可以試試看,”帕薩莉裝作沒聽見他的聲音,随即往後,靠在了椅背上,放松地攤了下手:“反正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損失。但于你卻未必。”
人偶拉着臉看着她,又過了好久才有些很恨地問:“……你對所有人都這麼刻薄嗎?”
“我隻是實話實說,”帕薩莉心平氣和地分析,“我理解你希望留住他的愛,但不做檢查和維護并不能幫你達成目的。等你的臉一塊塊掉下來,他又沒辦法,就隻能把你收起來以免加重損壞或者幹脆找一個一模一樣的新品代替……”
“……那你說怎麼辦?”被點破心思,人偶反而也不再遮掩,瞪着她雙手抱胸地問。
“我有好幾個辦法,但哪一個能奏效,還得看你的身體目前是什麼狀态。”帕薩莉說。
人偶躊躇了一會,最終站起身,一件件把身上的衣服褪去。
随着所有衣服落地,她見到人偶原本光潔的陶瓷身體自胸口至肚臍一帶出現了一片微微向下凹陷的裂痕區,仿佛曾經有什麼很重的東西壓在了上面。
她起身靠近,仔細用手指觸碰這片區域,随即拿出魔杖,口中喃喃念咒,檢查起來。
“……他嘗試過修複這裡,但不管用。幾乎是一碰就又變成這樣了。我記得你說過,我可以挺過兩年,但現在才過去多久……”人偶望着帕薩莉的發旋嘟嘟囔囔地小聲抱怨起來。
“裡面的法陣随着陶瓷的碎裂已經遭到了破壞,哪怕修複陶瓷也沒用,因為法陣已經斷了。你能支撐到現在該感謝我當初制作你的時候足夠認真和投入。”差不多過去了十來分鐘,帕薩莉凝重地說。
“好吧,那怎麼辦?”人偶有些沒好氣地問。
“我隻能給你重新制作一副身體了。”帕薩莉歎了口氣。
“什麼?!”人偶拿起衣服的手頓住了,滿臉驚愕和抗拒,“那是不是意味着我再醒來就會忘記魯本斯?”
“當然不會。”帕薩莉耐心地解釋,“我隻需要替換壞掉的部分就行,隻是這個過程會比較麻煩。”
“真的嗎?”人偶有些懷疑,抱着衣服眯眼看着她。
“當然。”
“你真的沒有在說謊吧?”
“沒有。”
人偶注視着她許久,勉強點了點頭,“……那好吧。但我希望魯本斯知道這件事。”
“你放心,等一會他們進來,我會說明情況的。”
“……那就好。但……這次你能換個結實點的身體嗎?”人偶露出了放心的神态,可下一秒又扭捏起來。
“沒問題。”帕薩莉滿口答應,同時腦子裡劃過好幾種理想材料,全都是阿爾法德費心思挑出來的。
“……能讓我像真正的女人一樣嗎?”得到了肯定的答複,它的臉上接着露出了更多的期待和試探。
帕薩莉疑惑地皺起了眉頭。
“我想要柔軟、結實且有‘那個地方’的身體。”仿佛一旦吐露要求,說明剩下的細節就變得格外容易,人偶開始邊說邊比劃,臉上騰起一片興奮又害羞的紅暈,“我們試了好幾次,但因為這具身體沒有那個地方,所以親熱的時候總是很不方便,他總得在外面解決最後一步……”
“我知道了,我能保證給你一個‘結實的身體’,至于其他,那是不可能的。”帕薩莉趕緊打斷它,生怕聽到更多細節,同時突然有些明白了為什麼人偶的身體會呈現被重物壓裂的痕迹。
“魯本斯很有錢,如果你能幫我做出這樣的身體,他肯定不會吝啬加隆的。”人偶不死心地說。
這回,帕薩莉沒做聲,隻恨自己不能當場化為一陣青煙或是突然失憶,好忘記剛才的對話。
不過,在接下來的洽談中,她把自己的情緒掩飾得很好。
“格麗要求一個柔軟且結實的身體,但我不知道您怎麼想。”她溫和地問魯本斯,後者滿臉通紅,坐立不安,怎麼也不敢跟她直視,顯然已經明白她從人偶那裡知道了一切。他的反應讓帕薩莉心裡平衡了不少——剛才被人偶弄得相當被動,但她從魯本斯這裡扳回了一局。
阿爾法德最初向魯本斯投去莫名其妙的一瞥——好在很快就意識到有一些内幕,他也恢複了正常神色。
人偶則自始至終都滿眼深情地望着魯本斯,再度把其他人當成了空氣。
“我、我不在乎别的,隻要格麗能平平安安就行……”魯本斯結結巴巴地小聲說。
“好,那我就按照‘安全’的方式為格麗制作替換部分。”說着,她看了一眼人偶——此時,它把投向魯本斯的視線轉向了她,露出失望的神色。
“完、完全沒問題……隻要格麗沒事就行。”魯本斯的舌頭越發像打了結,“如、如果,沒什麼事,我們……嗯,先走一步。”說完,他就有些手忙腳亂地想站起來,結果險些碰翻了茶幾上的東西。
“感謝您的信任,科斯塔先生,不過,我很抱歉,格麗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要跟我們待在一起了,不過,我會随時向您彙報進展的。”帕薩莉趕忙說,制止了人偶想跟随起身的動作,後者郁悶地噘了下嘴。
“……我可以定期來看看她嗎?”魯本斯憋了一會問,依舊不敢看她和阿爾法德,聲音小得像蚊子叫。這幅害臊的樣子配上他陰沉又頗具陽剛的外表,一時既顯得既滑稽也有點可愛,帕薩莉對他的觀感改善了一點。一個很有羞恥心的人總不會一壞到底,對吧?
人偶格麗澤爾羞澀又高興地笑了。阿爾法德也忍不住抿嘴:“沒問題,科斯塔先生。您可以随時來看格麗。”
等送走了一步三回頭的葡萄牙男巫,阿爾法德便迫不及待地轉向帕薩莉,壓低興奮的聲音問剛才她跟人偶都談了些什麼。可顯然他的注意力并不在此,更多是意識到魯本斯和人偶的造訪興許能幫他們擺脫被動局面。
“科斯塔先生和人偶的關系比我想象得要近得多……我最初設計人偶并沒有考慮更多肢體互動功能,所以它的身體并不能承受……就出了問題。”她思考了一下措辭,委婉地回答,但難為情的臉色也掩蓋不住眼裡的興奮——她明白阿爾法德具體想問的并不是這個。
果然,見到她的臉色,阿爾法德更加高興地一再點頭,“從他露面那一刻我就有感覺,馬上要有突破口了!”
不過,注視着她幾秒後,他眨了眨眼,反應過來她話裡的内容具體是什麼,臉也紅了起來,嘟哝了一句“這些人花樣真多。”
帕薩利點點頭,臉也紅了,可難為情并不能掩蓋她眼裡的興奮:“但這樣一來,我們有轉機了。”
“确實。但我們現在最好先别探究魯本斯帶人偶來的原因。”阿爾法德的臉上仍然帶着餘紅。
帕薩莉也贊同——斯科塔家目前還沒有放棄尋找真正的格麗澤爾,那他們就隻能繼續等,太着急反而會把原本就有些心虛的魯本斯-科斯塔吓走。
然後,四目相對,他們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下一秒,耳邊傳來一聲不屑的輕哼,是湯姆。
帕薩莉忍住了沒有理會。
最近這種情況發生了好幾次——即便在她跟别人對話時發出輕笑或者這類陰陽怪氣的聲音,他卻從不回答她的搭話,仿佛隻從觀察她的生活中獲得樂趣就夠了。
結合他之前輕佻的試探,随後的失望以及接下來一連半個多月對她不理不睬,他這種關注她卻不搭話的行為很自然就被她解讀為一種報複性的輕慢。如此一來,她也禮尚往來——當大腦封閉術沒有用時,就假裝他不存在。她不能讓他再更多影響自己的心情了,哪怕他已經知道了這一點。
何況近期操/心店鋪的事已經夠忙了。
接着,他們把剛才魯本斯的來意告訴了米莉安。
但米莉安的重點跟他們不太一樣——在為店鋪可能走出困境開心了一會後,她就開始極力鼓動帕薩莉按照人偶的要求改良損壞的身體部分——
“薩莉,想想看,沒人成功過,如果你能把它開發到這種程度,有内部器官,甚至能像人一樣生活……”
沒人成功過。這個說辭異常耳熟——對了,在成功施展大腦連接魔法後,面對她的質問,湯姆也是這麼說的。那時候,他拿自己的生命安全做了賭注。
現在,又不知出于什麼目的,他開始跟那些貴婦攪在一起,把尊嚴撇到了一邊。
似乎他的底線可以為了什麼東西一降再降。
想到這裡,激憤、刺痛和一絲說不上來的苦澀和鄙夷像突然被引燃的火信,一瞬間嘶嘶作響并散發出一股火藥般的焦苦味。
一時間,帕薩莉好像聽到了内心的警報聲大作——她絕不會像他一樣,為了什麼身外之物可以一再降低底線。
絕不。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事實就是,人偶再怎麼逼真也不可能是真正的人。我不能、也不會試圖讓自己變成神明或者挑戰自然法則。何況,這類人偶的出現會引發很多問題——比如,人偶也會有一些自己的意識,而許多人都會把它們當成肮髒的玩物,滿足自己變态的欲/望。那太下/流、也太侮辱它們了,莉莉安。更不用說這也會給我帶來壞名聲——人們會以為我在開女/支院!”
說到這裡,她激動地漲紅了臉,雙手大幅度地揮舞着,做着向下切割的動作并不停地來回快速踱步。
“好吧,”米莉安小聲說,好像有些被她的反應鎮住了,但并沒有完全放棄自己的觀點,小心地看向阿爾法德問:“阿爾,你怎麼說?”
“我尊重我的合夥人。”他趕緊簡短地說,似乎更加不敢在這種時候發表什麼看法,說完就趕忙去逗莉皮玩了。
氣氛有些僵。
帕薩莉感覺沖上來的血液正在迅速回歸原位——她又因為湯姆被壞情緒控制了。
不過這之後,米莉安不再提這個想法了,人偶格麗澤爾也在樓上工作室住下。
帕薩莉反複跟它強調,千萬不能跑到外面去,否則魯本斯和店鋪都會陷入麻煩。
“我知道,畢竟他們還在尋找格麗,”人偶用不在意的口吻說,但帕薩莉從它的臉上看到了失落。
“……不用想那麼多了,你現在就好好待在店裡,等我幫你把身體修複好才是最重要的,好嗎?”
人偶點點頭。
不過,很快人們還是發現,一個疑似格麗澤爾的人在他們的店裡晃來晃去。
這為本就沒消停下去的流言火上澆油——米莉安從奧古斯特那裡打聽了一番,阿爾法德也從家裡人那裡知道,人們開始相信帕薩莉以及店鋪跟格麗澤爾的失蹤有關了。
“我記得我跟你說過……”
“我沒有跑出去。”面對質問,人偶馬上截斷她的話解釋,但還是心虛地别開了視線:“我隻在櫥窗邊站了一下……我以為魯本斯會來……”
“他總是晚上來,不是嗎?”帕薩莉闆着臉指出——事實上,魯本斯-科斯塔自從把人偶放在店裡,幾乎每天都要來看望人偶,但無一例外都在晚上趁沒人的時候抵達店門口。進來之後,他通常就腼腆地看一眼人偶,跟它說兩句話,然後給她和阿爾法德放下一點好吃的東西就離開。
“……好吧,我隻是想看看外面,魯本斯也不怎麼帶我出來,我們最多隻是在家裡的花園或者林地裡轉悠,我從沒逛過街……”人偶悶悶不樂地說。
帕薩莉的臉徹底拉下來,米莉安和阿爾法德不安地面面相觑。
但帕薩莉知道,這是她的錯。
假如追求人偶的真實性,就不得不犧牲一部分可預測性——也就是說,在制作人偶時,如果想讓它更像真實的人類,那就得在涉及性格底色的基礎上預留出一些“空白”,讓它自由發揮,決定自己的行為。要知道,這種“随機性”正是大部分真實人類身上的特性之一——比如人們會有各式各樣的突發奇想,今天想換個新發型,明天想出去通宵買醉,後天想自己在家呆上一整天。
然而,目前正是這種無傷大雅的“不可預測”給他們帶來了大/麻煩,把原本可能的轉機變為了危機。
“等修好人偶格麗的身體,我們需要跟科斯塔先生談一談。”帕薩莉歎了口氣,最終對阿爾法德和米莉安說,他們兩個有些坐立不安。
“我們得采取一些行動了。”她說,臉上露出堅決的神情,語氣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