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我是希望事情沒有闆上釘釘前能低調一點,不然萬一全都落選豈不是很丢人。但不知道為什麼,明明阿爾也沒有透露,大家還是很快就都知道了。”說着,她露出困惑迷茫的表情,接着擡眼,對格蕾絲和湯姆以及身邊的名内爾都露出略帶歉意但“事已至此便也坦然面對”的笑容。
然而,此時的無知和謙遜都是裝出來的——她當然知道因為周圍的純血們有着巨大且複雜的人脈網,所以自然能及時掌握關心的一切信息。何況這還是他們的計劃:在某個跟公會有頻繁工作往來的客戶光臨時,巧妙地引導對方提及她發起了多項專利申請,讓店裡其他客戶聽見,從而隐晦地宣傳店鋪的産品質量——要知道,除非有相當分量的專利在手,申請書才能遞交到委員會進行審核。在她之前,沒有哪個店鋪有能力同時發起這麼多專利申請。
但因為往常她隻負責制作和維護産品,不怎麼參與應酬,所以此時這麼做也沒人會覺得她在裝模作樣、炫耀自己,隻會相信她确實是由于太過專注制作産品而忽略了人際常識。這樣一來,暴露缺點反而把她擡到了比普通人要高得多的地方——人們不僅不會嫉妒和防備她優秀的能力,還會欣賞她無懼暴露短處的磊落性格,從而認識到她是少有能兼顧能力與胸懷的人。
而她這麼做隻是為了向眼前優雅自如、帶着一股上位者氣息的昔日同學證明自己。
一種莫名其妙的好勝心攫住了她,讓她暫時放棄了一貫的謙遜和謹慎。她感覺自己好像穿上了最閃亮的铠甲,拿起了最鋒利的寶劍,一心隻想跟眼前女人的比一比——如果能讓對方感到那麼一點自卑,就更好了。
然而,她未能完全如常所願——格蕾絲沒有絲毫自慚形穢的意思,就連接着展現出的友善和親近都帶着一種長輩的味道,就像她是她喜愛的妹妹。
“哦,你要知道,大家多少都跟公會的人有點關系,畢竟公會大都跟錢挂鈎,所以稍微有點風吹草動消息就傳遍了……不會的,我相信你一定能拿到所有申請的專利。”格蕾絲笑了,藍眼睛閃了閃,首先耐心地解答了她的疑惑并伸手挽住了她,緊接着安撫地笑了笑,最後似乎又想到了什麼,避開了她的眼神,眼裡閃過遺憾和些許抱歉。
她在惋惜什麼?可憐自己的家世和出身嗎?真可笑。見沒能動搖對方一點,反而還讓自己顯得像個剛進入社交圈的孩子,帕薩莉更挫敗和惱火了。
不過,她仍然維持住了難為情且坦然的微笑,直到雙方道别,分别走向通往不同包廂的通道。
接下來的音樂會她幾乎沒怎麼聽進去——塞蒂娜-沃貝克的歌喉化為了朦胧的靡靡之音,毫無規律拔起的高音也令人心煩。
對名内爾介紹的幾位朋友她也有些心不在焉,除了跟那位職業是醫師的朋友多聊了兩句外,全程忍不住觀察周圍幾個包廂,想找到湯姆和格蕾絲。
“你似乎确實不太喜歡塞蒂娜,我很抱歉。”送她回去的路上,名内爾充滿歉意地低聲說。
“不,應該是我感到抱歉,讓你們掃興了。我的确聽不太懂這類音樂。”她說,最後逡巡了一圈劇院前面的空地,仍找不到湯姆和格蕾絲,隻能放棄。
不過,等她到家後不久,湯姆很快就從壁爐現身。
“哦,晚上好,湯姆,剛加班回來嗎?晚飯吃了嗎?想來點熱牛奶嗎?”餐桌邊的媽媽對他的到來很驚訝,但還是表示了歡迎。
“謝謝您,梅爾賓斯夫人。”湯姆禮貌地回答,随即去廚房拿了杯子後坐到了桌邊,從牛奶壺裡倒了一點牛奶放在面前,然後才又從外衣口袋裡拿出一個手掌大小的盒子,“這是我最近去意大利出差回來給您帶的小禮物,并不貴重,希望您會喜歡。”
“謝謝你湯姆,”聽見禮物并不貴重,媽媽才放下牛奶杯拆開盒子——這是一個精緻的博物館部分展區模型,裡面的展品以微雕的大小一一呈現。媽媽忍不住驚喜地感歎:“居然是羅馬國立博物館!你是特地去了普通博物館嗎?”
“隻是路過,”湯姆斯文地說,“我記得您很喜歡這些,所以就帶回來了,您喜歡就好。”
“我很喜歡,謝謝你,湯姆。”媽媽真摯地說。
“媽媽,到吃藥和休息的時間了,來吧,我們該上樓了。”帕薩莉打斷了他們的談話,平淡地說。
“好吧,”媽媽迅速看了一眼女兒和安靜的湯姆,又瞥了一下身邊的人偶,看樣子想表明自己有人偶,不需要幫忙,但好像意識到了什麼,最終便還是把話咽了回去,順從地在帕薩莉的看護下去了樓上的房間裡。
帕薩莉沒有看湯姆一眼——她知道這很沒道理,湯姆有自己的社交,她作為親人和朋友無權幹涉或者為此産生什麼情緒,然而剛才格蕾絲把手放在他胸口、又把臉湊到他跟前的場景不停地在腦子裡回放,讓人忍不住窩火和刺痛。
她想,她需要冷靜一下。
然而事與願違——當她看着媽媽吃完藥、熄燈睡覺并從房門裡退出來時,正看見湯姆站在樓梯口,神情異常平靜。
顯然,他有話要說,而且不說完,他不會離開。
想到媽媽就在身後的房間裡安睡,她隻好先沖他僵硬地點了下頭,示意他們下樓去談,以防驚擾媽媽休息。
“今晚你在這裡過夜嗎?”來到一樓後,她邊心平氣和地問邊朝廚房走——那裡距離媽媽的卧房最遠,而且還能找點不費腦子的事做,不必看着湯姆的臉。
“拉德蒙隻是店裡的客戶,”他答非所問,跟在她身後,邊走邊卷起袖子,顯然要一道動手。
帕薩莉看着幹淨整潔的廚房,猶豫了幾秒,決定開始準備明天早上的早飯——手動削土豆,清洗蔬菜,給談話留出一點時間。
“如果今晚你要回店裡,我想我們動作得快點,否則明天又得喝提神藥水。”這回,她裝沒聽見他的話。
但湯姆固執地繼續說了下去,“她能幫我介紹一些客戶,那些人手上有不少好東西。就像你之前認識的阿爾貝夫婦……你或許聽說過赫普茲巴-史密斯?她是赫夫帕夫的傳人,私人收藏非常豐富……就連拉德蒙本身都通過繼承或是購買入手了一些非常不錯的東西……”
“你這麼賣力,博克先生有考慮給你漲薪資嗎?”見他堅持要把話題扯到格蕾絲身上,她隻好從一個讓人能勉強心平氣和談論的方面入手,努力用輕松、半開玩笑的口吻問,同時小心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
“拉德蒙對很多人都這樣,這沒什麼大不了。他們這類有點小權力的人都是這種做派,躲閃隻會被認為沒什麼經驗或者欲情故縱。我不能給他們留下那樣的印象。”他清洗蔬菜的手停了,口吻變得有些咄咄逼人,眼神執拗地鎖定她,還挑釁地擡了一下下巴。顯然,他生氣了。
頓時,帕薩莉覺得胸口好像有根線抽緊了,拽得人發痛——他有什麼理由生氣呢?她又沒有要求他特意過來解釋一切,也沒有試圖幹涉他的人際交往。還是說,見她回避這個話題,他就認定她太過天真幼稚,不肯正視現實和體諒他?
的确,看樣子他已經越發深入成年人的世界,跟社交場上的老手們你來我往,她則偏居一隅,有能幹的朋友遮風擋雨,隻需偶爾為客人的糾纏而煩惱,但這不能說明她沒有觀察和了解巫師成人社會的運行法則,也遠不能由此判定她不理解卷入複雜社交的人的辛苦。
“我明白。你不用跟我解釋什麼,湯姆,這是你的工作。”感覺喉嚨口頂上來一個硬塊,她趕緊用力把它咽下去,同時背過身去削土豆,努力裝作自然地回答,也沒忘記加強大腦封閉術,以免暴露心頭越發不斷暗暗蹿上的氣惱、酸澀和一陣陣細微的刺痛。
沉默。一時間廚房裡隻有她削土豆的聲音。
“……你沒必要不高興,這不值得。”過了一會,湯姆聲音從背後傳來,步步緊逼感消失了,變得寬容而輕柔,幾乎到了溫柔的地步,讓人汗毛直豎。與此同時,一隻溫涼的手放在了她肩膀靠近脖子的位置,拇指貼到了她的後脖頸上,還暧昧地輕輕磨蹭了一下。
帕薩莉花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旋即像隻被踩了的貓,抖了一下,猛地回身躲開他的手,退開半步,雙手向後支撐住廚房的台面,憤怒地擺出戒備的姿态。
“我不知道你跟那些輕浮的人都學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湯姆,但你最好睜大眼睛看清楚,我可不是什麼随便的交際花!你最好對我放尊重一點!”她的臉頰熱辣辣的,一時間慌亂又惱怒,但還是擺出氣勢壓低聲音斥責,同時揮舞了一下手裡的削皮刀。
但湯姆很鎮定,除卻在她最初躲開時僵了一下外,隻是垂下了視線。
“……你早點休息,”過了許久後,他才有些壓抑地低聲說,“明天早上還有得忙。”說完,他不等她再有任何反應就轉身迅速離開了。
帕薩莉隻身站在廚房裡,看着他的背影,被怒火和無措燒得滾燙的胸口迅速降溫,發熱的腦子也逐漸冷靜下來,直到玄關處響起開門聲,她才徹底回過神,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他很失望——不是因為她的話,而是因為她抗拒他試探的觸碰,表明了她對他并非全心信賴交付。
幾乎是立刻,她的視線就變得模糊起來,眼眶又熱又痛,心卻好像被冰涼苦澀的海水浸透。
他未免太貪心了——哪怕對他抱有不可告人的好感,會因為跟他的某些接觸而觸動,會為他跟别的女人近距離來往而難受,她也不可能成為他親人和朋友之外的人,這是早已确定了的,絕無更改的可能。
況且,在他們的關系裡,她已經做出了足夠多的妥協,付出了相當分量的關心。
再說了,他不也有所保留嗎?從沒明确向她透露過未來的打算。
那為什麼要如此苛刻地要求她呢?
然而,這樣一來,她很可能會失去他——他是不會讓步的——正如以前預料的那樣。
隻是她沒想到當這一天來臨時會如此難受。或許他不會馬上離開,但今天一定是離開的起始。
果然,接下來的兩周就仿佛印證她的預想般,湯姆沒再聯系她——以前也有過這種情況,但她知道,這次是不同的。也許再過一段時間後他還會願意跟她說話,可想必那時他們之間的關系已經發生質變了。
而且,店裡喜歡交換八卦消息的女巫們口中越來越頻繁傳出湯姆和格蕾絲以及其他女士的名字。
即便他們說的都是一些捕風捉影的傳聞,可每當這種時候,帕薩莉都感覺心口刺痛不已,隻好躲到樓上的工作室裡埋首産品開發制作。
“你最近心情不好,是因為名内爾嗎?”阿爾法德不止一次問,故意做出陰陽怪氣的模樣。
“哦,拜托,阿爾,當然不是。我隻是最近沒什麼靈感。”她被逗笑了。
似乎那天的音樂會澆滅了名内爾對她的熱情,他也沒再來找她,據說很快就接受了家裡的安排,去跟别的姑娘相親了。店裡某些對他們關系産生誤會的客人對此很為她惋惜,始終小心翼翼的,謹慎地避免在談話中提及名内爾。
不過,帕薩莉還是很快從隔壁店長那裡知道了這位前拉文克勞的近況。
她很為他高興,由衷希望他能找到一位合心意的伴侶,也松了口氣,不再用絞盡腦汁婉拒對方的示好,以免得罪人——而事實證明,名内爾也并非因為對她有好感才來店裡消費,某些消耗品,比如一次性清潔裝置——能迅速清潔房間的各個死角(包括水龍頭的污垢和浴缸漏水縫隙),無需維護,用完即棄,價格便宜(5納特一個),使用便利(隻需随手把裝置丢在需要清理的地方即可)——就是他家需求量最大的産品,幾乎一周訂購一次,一次就購入數十個。
“不如等專利審核結果出來之後,我們去哪裡玩,找找靈感?米莉安馬上要從羅馬尼亞回來度假了,假如時間正好,我們可以跟她一起回去。”阿爾法德建議。
盡管知道實際上自己沒法出遠門——因為不放心媽媽一個人在家——但帕薩莉還是點了點頭,心情也好了一些,打起精神把最近想出來的幾款裝置拿給他看。
然而,現實往往是這樣,從來都是禍不單行。
還沒到萬聖節見到米莉安,店裡就先迎來一個他們一直擔心會來找麻煩的人:森圖-格林格拉斯,也就是格麗澤爾-格林格拉斯的哥哥。
他是接近打烊時現身的——阿爾法德已經送走了最後一位客人,把店鋪内的百葉窗全都放了下來,正要将門口的營業标識也翻過來,他就像突然冒出來似的站在了店門前。
帕薩莉隔着店門玻璃看見了他,隻見他微微擡起一點兜帽讓阿爾法德看清臉,然後說了一句什麼,阿爾法德就把他迎了進來。
“……能去一個隐蔽點的地方談談嗎?”一進來,森圖-格林格拉斯就壓低聲音問,臉色凝重蒼白。
阿爾法德給了帕薩莉一個眼神,後者立即就明白過來,接下來他們得彼此配合應付眼前的男人了。
“我要跟她談談。”這是森圖的第二句話,說這話時,他的眼睛鎖定帕薩莉,目光裡流露出強烈的懷疑和克制的憤怒。
“森圖,不論有什麼問題,你可以跟我談。”阿爾法德不動聲色地說,擋住了他投向帕薩莉的視線,“帕薩莉隻負責産品制作。”
“我知道,當然知道。但我必須跟她談……必須是她……格麗的事,她肯定知道點什麼……”森圖-格林格拉斯聲音壓得更低了,與此同時克制不再,透露出難堪和激憤。他拼命想躲過阿爾法德的阻擋看向帕薩莉,但失敗了。
帕薩莉看不到兩位男士的反應,可阿爾法德顯然很鎮定,一邊緊緊拉住格林格拉斯的胳膊禁止他靠近自己,另一邊又用和善安撫的口吻勸解:“我很理解你在為格麗澤爾的事着急,森圖。我也聽說了。我也很希望能幫到你——如果能幫得上忙的話。但你要知道,你這樣氣勢洶洶地闖進我店裡,要求跟我的合夥人‘聊聊’,總得給我一個充分的理由。”
“充分的理由?”森圖冷笑了一聲,再度試圖錯過阿爾法德,瞪向帕薩莉,依然沒有成功,于是隻好對阿爾法德說,“你真要我說出來嗎,阿爾法德?”
“你不妨有話直說,”阿爾法德聲音裡的友善變淡了,“假如我這位合夥人真做了什麼傷害格林格拉斯家的事,那麼作為一名布萊克,我不會再說一句話。”
“這可是你說的。”森圖憤憤不平的情緒頓時平和了不少,但沒有馬上透露細節,而是再次要求去“私密的空間談”——這回态度帶上了一點傲慢。
直到此時,阿爾法德才讓開身體,轉頭看了帕薩莉一眼,見後者鎮定地點了點頭,才說:“請跟我來。”
不過,一上二樓,阿爾法德就揮動魔杖,變出很多大型盆栽植物,把他們的工作區域擋住了。帕薩莉緊接着也揮動魔杖憑空變出桌椅和茶幾,擺在了綠植中間。
森圖的表情更難看了。
“請見諒,”面對他的不快,阿爾法德和顔悅色地解釋,“這裡是我們的工作區,私密性更好,但事關産品制作,也得對外确保密,我想你能理解吧?”
森圖陰沉地掃了帕薩莉一眼,簡短地點了下頭。
見他接受了安排,阿爾法德又一揮魔杖,讓茶具和點心盤穿過層層植被飄過來:“請原諒我們招待不周。”
森圖沒吭聲,也沒動茶點,盯着帕薩莉幾秒後,才僵硬地對阿爾法德說:“我不想讓你為難,阿爾法德,但我需要問她一些事。”說着,他沖帕薩莉所在的方向又點了下頭。
“當然,但在那之前,就像我剛才說的,我也需要知道你這麼做的理由,希望你能理解。”阿爾法德毫不動搖地表示。
森圖來回看了他們一眼,最終咬牙低聲迅速說:“好吧,想必你們多少也聽說了,格麗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