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2
目送小精靈離開後,帕薩莉站在客廳裡,一時不知該怎麼辦。
之前,她冒失莽撞地将艾弗裡先生去世的消息傳達給媽媽,導緻對方精神遭受了打擊。因此,現在她越發不确定将可以離開艾弗裡老宅的消息說一遍是否又會對媽媽的精神造成沖擊——畢竟從艾弗裡先生去世的事看來,媽媽和艾弗裡夫婦之間的親情絕不淡漠,而媽媽的醫師也說過,媽媽不能再經曆劇烈的情緒波動了。
然後,她想到了湯姆——他也還不知道這件事。從艾弗裡先生出事到葬禮,其實也就過去了三四天,期間她一直為媽媽的身體狀況憂心忡忡,為自己犯下的錯誤感到後悔不疊,壓根沒顧得上把這件事告訴他。
那麼,湯姆會怎麼看呢?會不會覺得她和媽媽想趕他走?
但她跟媽媽說過湯姆正住在家裡,湯姆也清楚媽媽知道這件事,所以應該不會這麼想。
本來這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卻弄成了這樣——不論告訴媽媽還是湯姆,都讓人為難。
衡量再三,帕薩莉決定先跟湯姆說——畢竟眼下這件事相對較容易。
想到這裡,她撤掉了大腦封閉術呼喚湯姆的名字。
沒一會,大腦深處傳來了他的聲音,帕薩莉吸了口氣,把她即将帶着媽媽回去的消息和原委都告訴了他。
湯姆沒有馬上發表什麼看法,而是先仔細問了媽媽的身體狀況,才表示:“不用擔心,我會把一切安排好。”
“……謝謝。”帕薩莉感覺心安了一些,同時又是一陣愧疚——她的錯誤不僅讓媽媽的身體遭受了傷害,也給湯姆帶來了額外的麻煩,否則他就隻需要維持房間的舒适度,無需額外布置。
“事情沒你想的那麼麻煩,隻是在原有的基礎上多添一些東西罷了。”察覺到她的想法,湯姆說,聲音聽上去有點僵硬不自在。
“……謝謝,多虧了你。”帕薩莉松了口氣說,暫且把慚愧丢到一邊,注意力被另一件事吸引——太好了,他果然并不在意她們突然回去。
湯姆沒再說話。但她能感覺出來,他一定不得勁地撇了下嘴。
他們都陷入了不自在的沉默。但這尴尬中彌漫起了些許溫馨體貼的味道。
帕薩莉忍不住抿嘴笑了起來,感到胸口的郁結在慢慢松動、融化——這種熨帖不禁讓人想到了晨曦小屋跟湯姆坐在爐火邊的感覺。
腦海中一旦浮現出這樣的場景,心也忍不住癢癢起來,想快點回到晨曦小屋——在那裡,沒人會讓她感到難受。那裡是她的庇護所。
想到這個,深埋心底、凍結多日的委屈、難過和失望也像融冰後的河水,很快以令人措不及防的速度淹到了胸口,讓她的眼睛迅速漲紅刺痛,喉嚨也像被什麼東西塞住,難以呼吸。
預感到即将發生什麼,她飛快對湯姆說了句“抱歉”,便切斷了他們之間的鍊接。
四周重又變得寂靜。她不停深呼吸,給自己漲紅的臉扇風,仿佛這樣就能把那些不該有的情緒重新丢得遠遠的——她有什麼資格感到委屈和失望呢?是她一時得意忘形犯了錯誤。
然而,眼淚就像沒法完全關緊的水龍頭,一個勁地滴滴答答不斷淌落——一個來自心底的聲音在反駁:連湯姆都來寬慰她,可見這件事裡,她确實理應感到委屈。畢竟一直以來,她那麼努力地為一切做計劃和努力,可到頭來,事情居然弄成了這樣。媽媽是不是反而會怪罪她?可她也隻是在為她們兩個人的未來做打算呀。要是媽媽不這麼虛弱就好了。要是媽媽還像以前一樣就好了。她近兩天總是斷斷續續地昏睡,幾乎沒跟她講過幾句話。
媽媽到底還記不記得她們自由了的事?她到底還在不在乎她?
越想越沮喪,她趴在桌上抽泣起來,怎麼也停不下來,直到一隻涼冰冰的手溫柔地撫上了她的頭發,一聲輕輕的歎息自頭頂傳來。
是媽媽。
帕薩莉驚訝極了,慌忙抹掉眼淚并轉過臉去,但媽媽卻伸出雙手把她的臉轉了過來。
媽媽臉色蒼白,眼皮帶着久睡後的浮腫,同她幾乎一樣的榛仁色眼睛裡滿含疲憊、悲傷和愧疚。
“是不是葬禮上發生了什麼?”注視她良久,媽媽一邊把她的頭摟到了懷裡,一邊用自己的絲質睡裙袖子幫她把眼淚擦幹,凝重又溫柔地說,聲音虛弱到幾乎像耳語,“不管發生了什麼,都不是你的錯,好嗎?還是因為我的事?但我的身體也好,其他什麼也好,都與你無關。你一直是個很棒的孩子。”
帕薩莉越發感到委屈,扁了扁嘴,沒說話,掙脫開了媽媽的手,自己邊抹起了眼淚邊催促媽媽快回到床上去。
媽媽注視她許久,歎了口氣,順從地往卧室走,但緊緊握住了她,讓她也不得不一起。
她們走得非常慢,沒走幾步,媽媽就已經微微氣喘,坐到床邊好一會才緩過來。
“想跟我躺一會嗎?”媽媽擡臉問,努力微笑,可蒼白的太陽穴上居然出現了一點晶亮的汗迹。
帕薩莉的心都揪到了一起,委屈和擔心交織扭打在一起,猶豫了一下,還是向擔心屈服了——她脫下了外衣和鞋,小心翼翼地同媽媽躺到了床上。
媽媽的床鋪熱得不可思議,她躺上去沒一會就出了汗,心卻涼了下去——媽媽之前可沒這麼怕冷。
媽媽似乎并沒注意别的,隻是閉上了眼,好一會才輕柔又憂傷地開口:“你知道嗎?我一直以來都對你感到抱歉,沒法為你提供一個安穩健康的環境——以前在鄉下時你那麼孤單,後來又在慈善院呆了那麼久,接着又是這裡……我很愧疚,薩莉。”
“你從小就是個心思很細膩的孩子,總想讓身邊人都高興。這是我的錯,沒能創造一個能讓你無憂無慮的環境,所以到頭來,你就總習慣為周圍人考慮,有時候為了他們跟不喜歡的人周旋,有時候則要忍耐那些荒謬的評價和試探,從在鄉下起就是這樣。你還記得嗎?因為我不去教堂,鎮子上的人議論紛紛——有一次我們去鎮子上買東西,馬克,就是那家肉店老闆和他的妻子瑪麗說我是個高傲的異教徒,從那之後起,你跑教堂就跑得更勤了……”
“但我去教堂隻是因為麥克白神父的布道……”帕薩莉立刻反駁,同時感到心虛——沒想到媽媽居然看出來她去教堂的目的其實并沒有那麼純粹。
媽媽微微一笑,笑容裡帶着苦澀——她沒有睜眼,似乎隻有這樣才能勻出多餘的力氣說這些:“你不希望我因為太不合群而遭到鎮子上人的議論和欺負——因為你沒多久就發現,這些店鋪老闆在面對我時,收費會比别人高一點,不是嗎?”
帕薩莉的臉漲得通紅,有點心慌,不知怎麼就突然想到了剛剛艾弗裡夫人的話——小孩的心思在成年人眼裡,無論如何隐藏,都跟透明的一樣。
“但這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媽媽臉上越發顯出愧疚和凝重,“可我那時并沒太當回事,反而覺得這是你愛我的表現,心裡暗自得意了好久——因為據我觀察,周圍沒有孩子會這麼細心地護着自己的媽媽。然而,你肯定多少感受到了我的高興,于是越發對人體貼起來,也越發像個小大人,時不時露出思索和發愁的表情。
可你本該像其他孩子一樣無憂無慮,最大的煩惱頂多是離開學還有兩天,作業卻幾乎一個字都沒動……”說到這裡,媽媽的聲音逐漸低沉下去,聲線也不穩起來,眼眶和鼻頭迅速紅了,舉起一隻手遮住了眼睛。
“這不是你的錯,快别說這些了,是我自己想跟别人交朋友。”帕薩莉去拉媽媽,着急得不行,也掉下眼淚來:媽媽不能再經曆情緒大起大落了。
但媽媽隻是伸出另一隻手安撫地握住了她,拍了拍,表示自己沒事。
帕薩莉不敢再強迫和争辯,隻好緊張地看着她。
媽媽沖她笑了一下,深呼吸了好幾下,擦了下眼角,調整了一會情緒後,繼續說了下去,神情越發嚴肅鄭重起來:“其實,我想說的是,你沒必要因為告訴我你外祖父去世而愧疚。我總會知道這件事,不管從誰那裡。當然,我得承認,在得知消息的那一瞬間,尤其是你看上去幾乎喜形于色,我多少感到不舒服——他們畢竟是我的父母,而我是他們最喜歡的孩子。在确診前,他們一直都對我很好,幾乎百依百順,總在外人面前誇我有多麼聰明。确診後,他們也把我照顧得很好,更别提還為此花了大筆加隆……尤其是你的外祖父。他特别喜歡我。記得那些有關政治分析的思路嗎?那都是他教給我的。小時候,他一回來就把我抱到膝蓋上說這些,你的外祖母就會半真半假地抱怨兩句——但事實上,她自己也總走到哪裡都帶着我,在路上跟我說很多人情世故和藝術鑒賞。我敢說,沒幾個純血家族的父母會這樣愛護一個女孩。
然而,這絲毫不影響我始終無法原諒他們對你的态度,因為這個,我們之間有着沒法妥協的矛盾——你是我的寶貝,他們否定你,就是在侮辱我。此外,我也厭煩他們的趾高氣昂和掌控欲——他們在我過了十五就開始逼我相親,讓人煩透了……
說這些,是想讓你清楚,你在我心裡永遠是無法取代的——他們不能完全接受你,我也就無法完全接受他們,更不希望你因為得到他們的幫助而感到心虛,甚至讨好他們。當然,我也并不想你因此走向另一個極端——仇恨他們。畢竟對人而言,任何形式的極端都是一種毀滅。
而你也沒辜負我的期待,長成了一個獨立、有想法又有能力的女巫。
該感到愧疚的是我。我沒法理清對他們的感情;也因為我,你不得不忍受他們的許多指手畫腳,而我又無法幫上忙。
我一直羞于告訴你的是,剛被帶回這裡時,我不敢跟你的外祖父母說你的事,因為害怕你也會像我一樣,被帶回來關着。那樣的話,我毫無辦法。我整日整夜擔心,萬一他們讓你跟我一起生活在狹小的套房裡,隻能接受所謂的家庭教育可怎麼辦?本來你周圍就沒有合适的小朋友,也沒機會像很多孩子那樣出門體驗各種各樣的活動。
更何況還要忍受寄人籬下的感覺。我不希望你在别人的冷眼和嫌棄中長大——哪怕這裡衣食優渥。當然,慈善院也是一個糟糕的選擇,但我總是抱着一線希望:我的身體能好起來,能再跑出來找你……而且那裡起碼有很多跟你同齡的孩子,每個孩子在管理員面前也基本都是平等的……很抱歉,因為我,事情還是變成了這樣——轉了一圈,回到了原點:你依舊遭到不少來自他們的挑剔視線——你沒有提,可我都能想到。
所以,這期間,你知道誰做得最好嗎?”
已經預感到媽媽會說什麼,帕薩莉淚流不止,剛才的委屈和埋怨全都消散不見了,越發感到羞慚——她為什麼會怪罪媽媽呢?假如她是媽媽,患了那樣的病,又一個人帶着孩子,恐怕也無法做得更好了。
媽媽虛弱地莞爾一笑,眨了眨泛紅、含着淚水的眼睛,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我的小女巫呀。幸好你顯露了魔法天賦,霍格沃茨的教授把你接到了學校。加上你聰明又努力,讓你的外祖父母即便知道了你的存在,也沒法強行給你退學。這一切都是你自己争取來的。
現在,你已經成年了,我希望你能過上自由自在的生活,不用擔心我……”說到這裡,媽媽又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笑了一下:“不論你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我都支持你,你是個大人了。”
帕薩莉捂住了臉,眼淚一個勁順着眼角、劃過太陽穴,最終流到鬓角。
媽媽伸出手臂摟住她的頭,讓她把臉埋進懷裡,一隻手輕輕地拍着她的後背。
帕薩莉禁不住哭得更兇了,再也無力分辨那些随着源源不斷眼淚流出的情感上什麼,隻是感覺無論如何也停不下來。
媽媽輕輕拍着她,她們許久許久都沒有再說話。
但媽媽的話重新給了她勇氣。抽噎了許久,等到情緒發洩得差不多、終于冷靜了一些後,她捂着眼睛,終于有些不确定地悶悶問:“真的嗎?不論我做出什麼決定,你都支持我嗎?”
“當然。”媽媽鼓勵地點點頭,還在她的頭頂親了一下。
“……我要把你帶走。我們一起回‘晨曦小屋’,現在就走。”
媽媽有些詫異,随即笑了,“我很願意跟你走,小女巫。”
“可我又擔心你的身體……”帕薩莉憂慮又猶豫,可也想不出别的辦法——如果眼下不把媽媽帶走,以後或許她們見面會很麻煩,更不用說媽媽恐怕還要受制于現任艾弗裡家主。
“我想如果我們決定要走,最好動作快點。”媽媽不在乎地笑笑說,“以免發生什麼變故。我想壁爐旅行大不了就是讓我吐一場。”
帕薩莉則立即決定稍後跟艾弗裡夫人商量一下,借馬車離開。
媽媽對她的想法絲毫不知,已經坐起身開始脫掉睡裙并催促她也快去換衣服。
一再确認媽媽不會着涼,她們才走出套房,一路來到艾弗裡家的壁爐。
與此同時,她内心祈禱湯姆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其實這一點毋庸置疑,隻是想到媽媽和湯姆見面,讓人忍不住有些緊張。
艾弗裡夫人早已等在壁爐所在的小客廳,依舊穿着黑色的常服,在多多把她們帶進來時,站了起來。
帕薩莉忍不住搶先說出想要借馬車的事。
艾弗裡夫人點點頭,立刻吩咐多多去辦,接着便久久注視着媽媽,媽媽則走過去跟她告别。
這是帕薩莉第二次見到媽媽跟這位心高氣傲的純血貴婦有肢體接觸。
不過,此時兩位女巫都很克制。幾乎是剛剛碰到了彼此,就分開了。
“保重。”艾弗裡夫人看着媽媽輕聲說,随即望向帕薩莉,“照顧好你們自己。”
帕薩莉鄭重地點頭,上前對她行了一個禮,又把下午的話說了一遍——不過經過剛才媽媽的一番話,此時這話已經不那麼由衷了,“您也是。希望您有空能來坐坐。”
艾弗裡夫人沒說話,媽媽顯得很平靜,似乎早就料到自己的母親會是這種反應。
多多的行動很快,幾分鐘之内就安排好了一切,告訴她們可以啟程了。
帕薩莉便和媽媽站了起來。
與此同時,闆着臉的艾弗裡夫人也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