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說也該找一個更聰明的回應方式。
帕薩莉吸了口氣,腦子依舊木木的。但下一秒,在亂麻般糾纏不清的情緒碎片裡,一個念頭像戳出來的線頭般顯眼,一下就吸引了她的注意:他們不會還是走到了退無可退的地步吧?
若真是這樣,那此時再沒什麼能恰如其分地形容湯姆的意思了——他在确認,不如說近乎在向她要求一個承諾:假如事情不順利,她依舊會回到晨曦小屋,跟他住在一起。
這意味着什麼,傻子恐怕都知道。
心跳得越發劇烈起來,狠命沖擊着胸腔,甚至讓她産生了一種想嘔吐的感覺。同時,一種前所未有的心慌攫住了她:是不是大腦封閉術一定完全崩潰了?湯姆早就已經知道了一切——她的計劃,她的想法,她那些不合時宜的情緒?否則他不會問出這種問題。因為他絕不會在不确定的情況下這麼直白。他不會冒險,絕不會。
帕薩莉從沒這麼慌張過,手心、脖子、後背和腋下正迅速冒出汗來——可是,他為什麼突然要在這個時候問這個,在沒有任何鋪墊和準備的前提下?
好在六神無主中,她忽然抓到了一絲不符合他一貫行事風格的地方,由此重獲了一絲安全感。
下一秒,仿佛印證她的猜測,一種夾雜了緊張小心、不安煩躁、興奮期待甚至懊惱後悔的強烈情緒一股腦從大腦深處傳來——那是屬于湯姆的情緒。
這回事情很确切了,他們的大腦封閉術失效了,也就是說,之前的并沒出岔子。
帕薩莉松了一大口氣,與此同時視野邊緣立刻浮現出黑色的、遊動着的波紋——那是神經極緻緊繃又驟然放松後會有的生理現象。但她此時顧不得這個,因為馬上就發現自己仍然面臨棘手的局面:即便湯姆剛才的試探隻是出于罕見的一時興起,可如果應對不好,她會毀了他的十七歲生日,也會給他們的關系蒙上一層不太妙的陰影。
而且,他難得在研究魔法之外的時候這麼高興。
湯姆的呼吸聲開始變得不穩——室内實在是太安靜了,安靜到爐火的噼啪聲也無法掩蓋。
帕薩莉聽着那時重時輕的呼吸,頭開始眩暈起來——畢竟她自己的吸氣、呼氣也大得吓人。伴随着心跳,那聲音震得她越發有些惡心。而且,不僅如此,她似乎還聽到了不屬于她的心跳聲,跟她的交織在一起,既像是來自真實世界,又像來自頭腦深處,又好似近在耳邊,讓人分不清來源。
“我不知道。我沒想過這個問題。”她催促着自己,終于開了口,卻聽到自己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意識正遊離在半空中俯查一切,正客觀冷靜地邊搜尋合适的答案邊指導她怎麼說話,“不過,如果情況不對,我希望艾弗裡家還會讓我回去看媽媽。我可能會兩邊跑。”
“……你會如願以償的。”過了好久,湯姆注視着她僵硬地說,接着忽然移開了視線。
就在此時,帕薩莉發覺大腦深處、耳邊和背後傳來的呼吸和心跳逐漸趨于正常了,然後猛地關上了扇門般,那些惱人的、重疊的心跳和呼吸聲都不見了,耳邊隻有她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氣了——顯然,湯姆重新升起了大腦封閉術。
“我要走了,你早點休息。”她說,才意識到後背居然已經被汗洇濕,眼睛下和鼻頭也都是汗珠,于是直接把飛路粉灑到了壁爐裡,等升起綠色的火焰時,頭也不回地一腳踏了進去。
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最優解。
總之,洗了澡、躺到床上時,這個問題依舊在腦子裡旋轉着,落不了地。真的嗎?如果沒法把媽媽從艾弗裡家接出來,她能兩邊跑?艾弗裡夫婦會同意嗎?他們會不會拿這個做籌碼,讓她心甘情願被擺弄?
糟糕的結果不是沒有想到,隻是越到見分曉的時候,她越不敢、也不願去想——所有的能量似乎都已經集中在了孤注一擲般的計劃中
就這樣,她在不确定的焦慮中迷迷糊糊睡着了,做了許多光怪陸離又讓人心神不甯的夢,醒來時已經是白天,一雙手在輕輕地推她。
迷迷糊糊地睜眼,發現一雙巨大的眼睛正在黑暗中盯着她,見她醒了,先是松了口氣,随即又流露出慌張。
帕薩莉吓得差點叫出來,随後才反應過來是多多。小精靈正站在床前忐忑不安地看着她。
“……小姐,夫人叫你。”她悄聲說,顯然不想驚動隔壁睡着的媽媽。
帕薩莉的睡意徹底消失了,心開始不斷往下墜,不由自主捏緊了拳頭:“發生了什麼事?”
“……您去了就知道,”小精靈欲言又止地說。
此時已經是早上——窗外的天光已經變成了瑩藍色,再過一會就會轉為灰白,宣告新的一天到來。除了熬夜學習,她從未在這種時刻被人驚醒,但整件事透露着不詳:現在顯然并不是出門社交的時候,更不用說原本這棟宅子裡的人(哪怕是艾弗裡夫婦也一樣)應該還在沉睡中。難道是出了什麼糟糕的事嗎?比如他們已經給她找好了聯姻對象?
想到這裡,帕薩莉感覺渾身冰冷,但很快又意識到事實很可能不是這樣——因為他們完全可以挑個正常的時間,為什麼要在天還沒亮的時候派多多把她叫醒呢?難道艾弗裡先生和夫人都為了這件事不睡覺嗎?
就在她腦子裡迅速轉過各種猜測時,她們已經來到艾弗裡先生的書房門前。敲過門、得到允許後,多多推開門,把她讓進去,然後從外面關上了門。
帕薩莉來過這裡幾次,每次感覺都非常沉重壓抑,這次也不例外——尤其進門後一眼就看到艾弗裡夫人正坐在書桌邊上的長沙發邊緣坐着,一隻手搭在扶手上,眼神發直地盯着眼前的地毯,臉色蒼白,神情凝重。與以往不同,她周身的傲慢帶着一種即将崩塌的氣息,更加重了房間内原本壓抑的感覺——這裡的窗簾拉得密不透光,四處都是顔色暗沉、質地厚實的綢緞牆布、牆飾、畫像、帷幔和包着刺繡面的厚重家具,站在其中要鼓起足夠的氣勢才能不被這種威嚴壓垮。
“你來了。”艾弗裡夫人冷淡地點點頭說,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打過招呼後便陷入了沉默。
帕薩莉不安地等待着,直到對方像是回過神一樣又指了一下身邊一個扶手椅,示意她坐下。
“……等一下艾賓和米拉1就會過來,趁他們到之前,我有一些事情需要單獨囑咐你。”又是令人窒息的兩分鐘過去後,艾弗裡夫人才慢慢說,擡起眼望向她,目光顯露出疲憊。
帕薩莉吃了一驚,但忍住沒有開口。
“納博出了事,按照傳統,接下來家裡的一切事宜都會由艾賓和米拉主持,”說到這裡,她以不易令人察覺的程度吸了口氣,臉色又白了一些,接着才繼續說了下去:“本來,按照納博和我的意思,我們是想讓你盡快找到一個合适的純血統男孩,在畢業前訂婚,這樣你和卡麗的未來也就有了着落。但現在不一樣了……納博出了事,家裡的投資……總而言之,情況很不樂觀。”
帕薩莉僵在原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聽到的,但艾弗裡夫人還沒說完。
“我們知道你私下有不少想法,甚至還準備付諸實踐……”艾弗裡夫人嚴厲地瞥了她一眼,“不少還是十分危險的東西……據我所知,門鑰匙,是嗎?我想一定是特拉弗斯家的那個壞女孩,是吧,賽迪莫斯教唆你做的吧?你和卡麗都很容易受到周圍人影響,因為心軟,所以很容易被不好的人帶壞……”
帕薩莉根本沒聽進去。她腦子裡一團亂,各種思緒飛快旋轉着又沉入腦海深處——艾弗裡先生出事于她和媽媽而言意味着什麼,讓人一時完全理不出頭緒。
“不過有一點你很像卡麗,聰明,總有法子把劣勢扭轉過來。”艾弗裡夫人或許察覺到了她的走神,可不再像往常那樣計較,而是兀自傾吐着,似乎這些想法已經在心中隐藏了很久,此時不吐不快,因此自己的話沒被聽進去也無所謂。她神情在談到女兒時一瞬間軟化,接着又在談到帕薩莉時立馬僵硬起來,不自在地點了下下巴,帶着些不情願、不自在的稱贊意味。
“不過,”果然,下一秒,她話鋒一轉再次責備起來:“你可比卡麗任性多了,也倔得多,早晚得吃苦頭。我聽說你最近跟布萊克家的阿爾法德又疏遠了來往?你們不是合作夥伴嗎?”
聽到阿爾法德的名字,帕薩莉回過神來,卻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也不想解釋,因為此時更想知道艾弗裡夫人會怎麼安排她和媽媽。
艾弗裡夫人瞥了她一眼,微微歎了口氣,繼續說了下去,語氣裡帶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心灰和擔憂:“雖然你沒法高攀布萊克家,但保持良好關系還是很有必要的。如果以後想把卡麗照顧得很好,關系和加隆都必不可少。作為大家族,布萊克們掌握着很多重要的人脈和資源……如果可以的話,最好還是找個純血統出身的男孩。當然,一定得确保對方喜歡你,否則你會過得很辛苦。記住,男人的喜歡都表現在尊重裡,如果他不尊重你,總是枉顧你的意願說些輕佻話,或者動手動腳,那就表明他隻是想玩弄你,并不認真。你的出身在巫師界不占優勢,假如想往上走,就得特别小心……”
帕薩莉聽着對方的陳詞濫調,越發坐立不安:不說她帶着媽媽出逃的計劃是否能成功,她們的未來總歸很大程度上被眼前的婦人所掌控,可對方說了一大堆,始終沒有進入正題,真讓人急得抓耳撓腮。
“總而言之,這次納博的葬禮,你同我們一起出席。不過,以後你隻能靠自己了,艾賓和米拉1肯定顧不上你。”終于,艾弗裡夫人擡起眼皮撩了她一下,又歎了口氣,疲憊地說。
帕薩莉瞪大了眼睛,心開始狂跳起來——“以後隻能靠自己了”是什麼意思?
“您是說……我以後可以搬出去自己住,是嗎?”沉默地跟對方對視半晌,她終于鼓足勇氣試探着問。
艾弗裡夫人點了點頭,臉上閃過憂心:“不僅如此,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跟卡麗能盡快搬走。”
這簡直不像是真的。帕薩莉屏住了呼吸,不敢輕舉妄動,生怕對方那個改變主意或者提出什麼苛刻的附加條件,但艾弗裡夫人似乎陷入了憂慮的糾結——
“我知道你在外面準備好了住處。我不擔心你的魔法天賦……顯然,你養活自己并不成問題。可剛畢業,你恐怕沒法承擔卡麗的治療費……”
“我可以的,”帕薩莉趕忙說,“我有專利,而且已經準備要做生意了……”
“這就是我剛才說的,”艾弗裡夫人擡眼,打斷了她,似乎她的發聲讓她忽然下定了決心,不容置疑地舉起一隻手,聲音也變得冷淡客觀起來,一時間非常像維爾比拉夫教授2,“不要得罪你的合作夥伴,但也不要跟他走得太近。太近或者太遠的關系都會讓合作出現問題——太近會因為卷入彼此的生活而影響決策;太遠會因為沒有及時溝通而産生誤會,從而讓合作出現裂痕。不過,過節的時候叫上彼此的家人吃個飯是個不錯的選擇——當然,如果你們還有别的合作夥伴,那最好也把他們都叫上。說起來,既然你們要合作,已經簽好協議了嗎?”
帕薩莉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那就好,”艾弗裡夫人贊許了一句,繼而迅速說了下去,似乎決心把所有知道的都告訴她,“布萊克家的孩子是很懂規矩的,想必不會占你的便宜。但防人之心不可無,該争取的地方不能讓步。通常情況下,管産品開發制作和打理生意的人分紅是三七分,有些情況下是四六,這些你要有數。”說着,她像老師似的又看了帕薩莉一眼,在得到了回應後又飛快囑咐了她一些必要的生意經,末了揮動魔杖,令書桌的抽屜打開,一張紙飛了出來。
“納博遺囑關于你們的一部分,過後魔法部會有公證人上門核實,但在此之前我希望你能先有個數。你得保留好這份東西——以防萬一。”艾弗裡夫人繃着臉輕聲說,可說到後來幾乎氣若遊絲,提到“艾弗裡先生”和“遺囑”這兩個字眼更是微微倒抽了一口氣,聲音裡出現了顫抖。
帕薩莉接過這張紙,展開迅速浏覽了一遍,發現上頭大部分是有關媽媽的,附錄裡詳細注明了治療流程、相關醫師和涉及足足長達兩頁紙的魔藥。最讓人驚訝的是,這份遺囑的末尾又加了一行小字——
【納博克斯-艾弗裡個人金庫中的2000加隆歸卡麗絲-艾弗裡和其女兒帕薩莉-梅爾賓斯所有。】
“卡麗的治療細節都在裡面了,”艾弗裡夫人冷淡地說,傲慢地轉開了視線,抿緊了嘴角,但帕薩莉沒有錯過她眼裡的一抹淚光,“我們能給你的就隻有這些了,這些錢夠支撐卡麗一年的治療費用,接下來的隻能靠你自己了。”
帕薩莉将目光從紙上擡起來,望着艾弗裡夫人,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
她們自由了。
這真是喜從天降——或者說,本該是。她那些費盡心思的規劃沒了用武之地,擔驚受怕不複存在,一切變得出奇地順利,不用費一點勁就得償所願。
然而,一股五味雜陳的感覺還是不由自主在胸口蔓延開來。顯然,艾弗裡夫人話裡的暗示再明顯不過,艾弗裡先生的去世不僅對于艾弗裡家來說是個相當沉重的打擊——對艾弗裡夫人和他們的女兒來說都是如此。很明顯,失去了一個善于經營的丈夫和父親,家族的繼承人、他們的兒子不會願意費心思照顧一個早年私奔、名聲敗壞、又像個無底洞般耗費金錢的妹妹。
艾弗裡夫人不愛她——或許因為媽媽的關系對她并非完全沒有感情——可很愛媽媽。這是毋庸置疑的。
一瞬間,帕薩莉突然一下理解了面前女巫的想法——她隻是想确保自己的女兒能安穩無憂地度過餘生。為了實現這個願望,她已經竭盡所能地安排了——照顧女兒的疾病,照顧不能見光的外孫女以及她們的未來。她不希望女兒因為外孫女辛苦打拼而憂心忡忡,因此不由分說地替她們選擇了一條最安穩的路。
隻可惜一切事與願違。
她看着别過臉不願意再面對她的艾弗裡夫人,發現不僅沒法在這個時候興高采烈并幸災樂禍,反而還生出一種強烈的同情和感同身受——因為她也一直被媽媽這樣拼盡全力地愛護着。
為了她,媽媽不斷透支生命、使用魔法掙錢,建造房子,做家務和農活,買好多書和唱片給她,甚至帶她去聽昂貴的音樂會,花時間陪伴她、教她認字、懂道理,就為了她能健康快樂地長大;在被艾弗裡夫婦接回家後,因為害怕她也失去自由、甚至遭到傷害,選擇了不信任自己的父母,沒有透露關于她的一丁點信息;在得知艾弗裡夫人逼着她社交時,不顧自己的身體和境況,義無反顧地跟囚禁自己的母親對峙。
也許這個過程中媽媽犯了一些錯誤,但她始終愛着她。
艾弗裡夫人對媽媽也一樣。
她不該囚禁自己的女兒,不該認為女兒跟麻瓜結合是恥辱,但她依舊愛她。
“我會努力的,”想到這裡,帕薩莉吸了口氣,堅定地保證。
艾弗裡夫人沒說話,隻是轉過目光,輕微地點了下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