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神父還在教堂呢,上帝保佑,就是腿腳有點不太利索。願上帝保佑他。”
帕薩莉頓時松了口氣。
“如果你們需要買生活用品,去以前的裁縫店吧。吉米和他弟弟參軍去了,走前把店面轉讓了出去。現在接手的是寡婦麗拉。”
帕薩莉和湯姆謝過她,與她告别,就按指示去了現在的雜貨店。
他們買了新的床鋪和其他一些雜物。這次,湯姆依舊搶先付了定金并請求店主晚些時候把東西送過去——畢竟他們現在沒法使用魔法,也沒有運輸工具。
店主有些不情願,辯解自己是一個女人,沒有力氣推着一車東西走那麼遠的路,而且也不放心離開店鋪。
“現在已經是下午了,我得送帕薩莉回倫敦。畢竟是這樣的時候,一個人回去總是不安全。您也知道,等我回來肯定會很晚了。那麼晚上門打擾您休息非常失禮,而且這個時候上門,對您的聲譽也不好。我看到您的門前放着一個闆車,能否麻煩您叫鎮子上的大孩子幫我把東西拉到院子門口?我不會叫您失望的。您恐怕不知道,我得在這裡呆上好一陣了,後續還需要購置更多東西。”
湯姆耐心地聽完對方的理由,随即十分誠懇且娴熟地邊說邊放下兩個英鎊。
愁苦的寡婦臉上慢慢出現動搖,最終伸出骨瘦嶙峋的手把這些英鎊從櫃台上抓進掌心,點頭同意了。
見狀,湯姆又沖寡婦露出斯文又感激的笑容,讓後者臉上竟然出現了一絲紅暈。
帕薩莉看着他披上了社交外衣,遊刃有餘地跟完全陌生的人周旋,全程隻能點頭或者幹瞪眼,插不上一句話。但她能感覺出來,與外表正相反,湯姆對眼前的一切都感到不耐煩。他熟稔耐心又有教養的外表實際是名為“忍耐”的外殼。
可即便如此,他也還是堅持自己解決問題,就好像她哪怕認識這裡所有人也幫不上任何忙。想到這裡,帕薩莉越發不安起來,還有些惱火。
不過從雜貨店出來後,她還是丢開了不痛快,提議道:“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去看看麥克白神父。”
“但現在已經是午後了,如果你跟艾弗裡家約好了今天過去,最好别到得太晚。”湯姆頓了一下說,迅速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目光。這時隻有他們兩個了,他突然又變回了之前低眉順眼的樣子。
頓時,帕薩莉更不舒服了——這是在譏諷她一點忙也幫不上嗎?否則為什麼要這樣?吸了口氣,她盡力忽略這種感覺,耐着性子提醒:“麥克白神父在鎮子上挺有威信,接下來一段時間裡,如果你有事需要跟鎮子上的人打交道,或者有什麼人為難你,找他調解再好不過了。他很喜歡我,我覺得可以……”
“我應付得來。”聽到這裡,他立刻打斷她,飛快又掃了她一眼,接着又垂下眼簾,好像有點怕她似的,“我們先去對角巷。”
見她沒有回答,他又飛快瞥了她一眼,加了一句:“也不用擔心晨曦小屋,我會弄好的。”
“不是,我不是因為房子……”她連忙解釋,被他出奇的自覺和誇張的低姿态弄得更加摸不着頭腦并懊惱起來,不明白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我明白。你不用擔心,我會弄好一切。現在,我送你回對角巷。外面不安全。”似乎察覺到她不高興,他又立即安撫般地說,顯得既寬容又耐心。
但這更不對了。對于他們的關系而言,他此時的态度實在顯得有些刻意。
她閉嘴了,随即有些明白過來,他在拒絕她的好心,用一種常跟别人打交道時才會用的技巧性策略回絕她。要是還看不出來,就未免太遲鈍了。并且若再說下去,就真像她在熱切地倒貼了——還是那種很沒眼色、傻乎乎地倒貼。
憋悶一直持續到了電車到來。
看着他有意護着她,讓她先上車,一股酸痛突如其來,夾雜着尚未褪去的沮喪,讓人眼眶不由再度刺痛灼熱起來。
先不提父親,為什麼湯姆的母親沒有不惜一切代價自救,好看着兒子長大并确保他成為一個自信快樂的孩子呢?
當然,這不是在替他質問母親——她沒資格這麼做。她隻是很不解,也很無力。倘若有至親的陪伴和撫養——就算隻有媽媽的三分之一,湯姆也大可以恣意成長。哪怕家境不富裕,他也能像阿爾法德一樣自在自信——敢明确地拒絕别人,而不是轉彎抹角。
然後,她又想到了一個更關鍵的原因。
這裡是她熟悉的地方,不論是帶他到自己家,還是采購和熟悉村子,她都看上去更像強勢的一方。
或許從昨晚出發到這裡,湯姆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小漢格頓發生的一切以及對未來的打算上,直到剛才跟她進了村鎮,才反應過來。結合她昨晚又發出了那樣的邀請——請他來家裡住并把這裡也當做自己的歸宿——恐怕在湯姆眼中,比起坦誠相待,這種種舉動不如說更像是砸下了一個個巨大的人情。
畢竟在此之前,她從未伸出過這種分量的援手——哪怕是魁地奇更衣室那次,其實沒有她,相信最終他也能靠自己完美解決。
但房子對于現在的他來說卻幾乎毫無辦法——一個沒有雙親、失去歸處的未成年巫師,因為顧忌提前暴露出身方面的缺陷而影響未來發展,所以既不能麻煩朋友長期收留,又無法在校外輕易購置房産或在旅店頻繁落腳,可以說身處絕境。
而能帶着他擺脫小漢格頓那個噩夢般的地方并回到以前的家,她太高興了,以至于忘了最重要的部分——湯姆一直以來都是極為驕傲的人,不願意欠别人人情——隻能他對别人有恩,決不能接受反過來的情況。
對了,由此看來,昨晚她目睹了一切,對他來說也是一記可怕的重擊吧?就算了解她,知道她不會因此看輕他,他恐怕也無法接受吧?
就像之前對她使用攝魂取念——除了這一舉動本身太過惡劣外,最要緊的是,他看到了她潛藏在心底某個角落、那些生澀又羞于啟齒的好感。哪怕最後他并沒說什麼,她也依然無法輕易接受和釋然。
他們都無法容忍被人看到最狼狽和脆弱的時刻——畢竟有時連自己都無法直視。
她多自以為是呀,竟然到現在才察覺到這一點。
想到這裡,帕薩莉轉開視線,拼命忍耐,才抑制住眼淚,沒有撲過去跟他大聲争辯,告訴他壓根不用擔心,她絕不會多嘴多舌,更不會日後拿此威脅他或者提出不合理的要求。她說歡迎他把這裡當成家,真的就隻是字面意思——他可以想來就來,就走就走。
但這些已經完全沒必要說出來了。他肯定心知肚明——畢竟,他那麼了解她,就像她了解他一樣。
隻能說,昨晚離開小漢格頓時,她的感覺是準确的——湯姆内心的某些地方已經徹底坍塌并自此緊緊閉上了心門。
他不會再信任任何人了,包括她。
不,應該說,他尤其不會再相信她了。
一切都是她在自作多情。
他根本不需要她——甯願自己忍着,也不願意再向她表露任何一點需求了。
得忍耐住。她不能哭鼻子,也沒資格那麼做。既然昨天晚上都已經做出了決定,把時間和空間留給他,讓他自己思考并做出決定,那麼他現在已經做出了選擇,她就該尊重他。
帕薩莉吸了口氣,穩定了一下情緒,就順從地讓他跟上了電車并提供一些十分多餘的關照——比如讓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哪怕車上沒有太多人,也伸出手護着她。
如果這樣能讓他感覺少欠她一點,舒服一些,那她願意配合,她想。
當電車到達附近最大城鎮的車站,他們又在那裡買了去倫敦的車票——湯姆依舊搶着付了錢。
又過了三個小時,在将近黃昏時,他們到達了對角巷。帕薩莉把門鑰匙放到他手裡,告訴他這把鑰匙的啟動方式和注意事項——這是一把單向門鑰匙,終點隻有一個。
湯姆接過門鑰匙,垂着眼,沒做聲。
在她說這些時,他又變回乖巧到甚至有些逆來順受的模樣。
她心裡一緊,感到眼睛又開始發熱,趕緊轉開頭,随後裝作若無其事地告訴他“你可以挑喜歡的房間住”,便同他告别,迅速轉身往公共壁爐走去。那是她和多多約定見面的地方。
但他沒有離開,而是一直跟在她身後。而帕薩莉直到到達公共壁爐時才發現。
“你趕緊回去吧。”頓了頓,她還是忍不住說,盡量不理會心裡酸澀的感覺,有些擔心地看了眼天空——按照同樣的方式返回,湯姆到達晨曦小屋就得晚上了。如果再花兩三個小時把買好的東西歸置完畢,恐怕又得到深夜。而他昨晚就沒好好休息。
但湯姆垂着眼睛,沒有動,也沒有回答,一直等到多多現身,她們消失在綠色的火焰中,依然保持着溫順默然的模樣,站在原地。
帕薩莉最後也沒等到他擡起眼睛來。
*
回到艾弗裡家媽媽的套房後,又心事重重地度過将近一個月,在媽媽的不斷關心下,她才終于将整件事說了出來——當然略去了陪湯姆去見外祖父和父親一家的具體細節。
媽媽聽完後,深深歎了口氣,随後贊同地點了點頭說:“你做的很好。他是個可憐的孩子。”
“但他不希望别人同情他。”說到這裡,帕薩莉又感到眼睛開始酸脹發熱了,“我能理解。以前在學校,我跟朋友們透露我在慈善院時,他們也用同情的眼光看我,還小心翼翼的,我也很不舒服。因為那樣就好像我真的很差勁,隻能以此脅迫别人讓着我、喜歡我。恐怕在他看來,我做的一切也跟施舍沒兩樣。而且因為我多管閑事,他還受到了更大的傷害。”
“怎麼會呢?”媽媽不解地摟了摟帕薩莉,溫柔地問。
帕薩莉扁了扁嘴,把自己對這件事及湯姆種種反應的分析通通說了出來——說着說着,眼淚又開始不由自主地往下掉,聲音也開始發顫。
太丢臉了。
她不是都想好了嗎,要尊重别人的選擇?而且她自以為好心,卻辦了壞事,根本沒資格難過委屈。
但媽媽聽她說完,在她的頭發上親了好幾下,才輕聲問:“想聽聽我對這件事的看法嗎?”
帕薩莉馬上點點頭。
“首先,如果你有同學遭遇這樣的打擊,你會感到同情并關心對方嗎?”
帕薩莉點了點頭。
“那為什麼換成湯姆,你就無法接受呢?況且,正因為是朋友,同情會加深,轉為更加深切的關心和愛護。你難道要因為這個責備自己嗎?”
帕薩莉抹了抹眼淚,想要反駁——問題不在于她,而在于湯姆怎麼想。
媽媽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不緊不慢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接着說:“不過,我認為,你有一點說對了。經曆這麼一番遭遇後,湯姆需要時間和空間來消化這件事。隻不過,一晚上恐怕對他來說遠遠不夠。像這樣敏感、自尊心過強的孩子,遇到這種情況,一般都要很久才能理清一切。你已經把一個好朋友能做的都做到位了。隻是他現在處在一種防禦的狀态——好比你摔了一跤,擦破了膝蓋,這個時候有人熱心地表示要給你上藥,你會不會出于條件反射地護着傷口,大叫‘謝謝,但我想自己來’?這是一樣的道理。”
媽媽說着,又拿出手帕,輕柔地幫她把眼淚和鼻涕擦掉。
帕薩莉把頭埋到了對方懷裡,感覺心裡好受了點。
“有些人可能緩一會,很快就能接受讓專業人士處理傷口了,有些人則不行。每個人對創口的處理時機都理解不同,因為他們的經曆也都各不相同。或許有些人曾經很信任地把傷口露給别人,結果遭到了一通嘲笑,于是從此不願相信任何人,哪怕後來遇到的每個都是十足的好人。你是好心,他作為你的朋友,一直都很了解你,自然也明白你這樣隻是出于友愛和關心。”
帕薩莉稍微冷靜下來一些,思考了一會,覺得媽媽很可能是對的,但還是有點不确定,小聲問:“但我是不是不該在出發前說那些過于樂觀的傻話?或者,在邀請他來我們家住的時候,不要那麼喋喋不休、過于興奮?”
“薩莉,在質疑自己之前,我想問問你,當時你說那些話,是真心希望湯姆能跟家人有個愉快的會面嗎?”
“當然。”
“那麼,你提前知道他會有後來那些遭遇嗎?”
“不,但我有預料到這種後果……”
“那麼,你曾告訴過他嗎?我的意思是,隐晦地提醒他,有過嗎?”
帕薩莉認真回想了一遍——那天夜裡路過獎品陳列室,無意中發現他在裡面,她才知道他在私底下調查身世。當時,憑借他透露的一點暗示,她知道了他的企圖,同時也預料到了可能的不幸結局。她把想法非常委婉地傳達給了他。不過湯姆很掃興,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内都沒再同她提過這件事。
想到這裡,她又點了點頭。
“那麼,他聽進去了嗎?我的意思是,他知道貿然前往存在風險嗎?”
“……我想他是清楚的,”帕薩莉思考了一下說,随即又争辯,“但他決沒料到會是這樣……”
“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實的,起碼你根據觀察和對他的了解才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但你想過嗎?你既不是上帝,也不是梅林。何況這二者也無法為所有人的悲劇承擔責任,不是嗎?我希望你能寬容一些看待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你隻是他的朋友,不是他的守護神。而且守護神也隻能守護巫師不受攝魂怪傷害。其他時候,召喚守護神可一點用也沒有。你得明白,薩莉,你不可能方方面面保護别人,何況也做不到。
而且,你不是想成為一位強大的女巫嗎?強大可不隻是擅長運用複雜的魔法,更重要的是内心。強大的内心指的是,不止要寬容對待别人,更要學會放過自己。”
“隻有你坦坦蕩蕩地,才能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到更廣闊的地方——比如幫助更多需要援手的人,或者鑽研你感興趣的東西。否則,你隻會因為過度自我責備和難過而消耗寶貴的精力。”媽媽摸着她的頭發緩緩地說。
“而且,我也不希望自己的寶貝女巫每天愁眉苦臉呀。”說着,媽媽低下頭,用雙手捧起她的臉,沖她調皮地笑了。
“再說了,你從小就沒有太多朋友,這是頭一次邀請别人來我們家吧?”
帕薩莉點點頭。
“那高興是很自然的事情呀。而且時隔這麼久終于回家了,還是通過你的魔法做到的,難道這不是讓人開心壞了的事情嗎?而且如果我是你,請朋友來玩,結果對方不領情,我也會覺得有些委屈呢,對不對?”
帕薩莉忍不住又抹起了眼淚——接連被說中心事,讓人越發控制不住情緒了。
媽媽拍拍她的臉頰,“好啦,所以對待朋友,要适可而止。更重要的是,付出之後,就問心無愧,不再多想了,好嗎?”
帕薩莉沒有回答,但感覺心裡熱熱的,踏實多了,不由摟緊了媽媽。
“不過,我還是得說,你也太沖動了。萬一出問題怎麼辦?那不比失敗的幻影移形好多少。以後的日子還長,你總會遇到類似的狀況,難道每次你都能保證不出意外嗎?”繼而媽媽話鋒一轉,又闆下了臉,神情嚴肅地說。
“對不起。下次我一定不再這麼頭腦發熱了。”帕薩莉悶悶地說,十分内疚,此時才後知後覺,自己當時有多沖動,竟然把這麼關鍵的問題丢到一邊。
媽媽拍了拍她,放過了這件事。
“那接下來,我就繼續保持常态,并且以前跟朋友怎麼相處,現在還保持原樣媽?”安靜地在媽媽肩膀上趴了一會後,她又擡頭确認。
“當然。既然湯姆是那麼驕傲的孩子,你也說了,換做你,一樣會不喜歡别人像對待病人一樣小心翼翼地對你,那就一切照舊——而且,你也不止他一個朋友,不是嗎?多關注一下别人,怎麼樣?你一開始已經做出了正确的判斷——給他多一些空間和時間整理思緒。不用懷疑自己,你做的很好。”媽媽又用溫柔堅定的語氣強調了一遍。
得到媽媽的肯定,帕薩莉頓時覺得又有了底氣,有些别扭地下定了決心。
好吧,既然現在他感覺她的關心更像人情,做得越多越令人感到不自在,那她就暫且退回到更遠的位置——如果親人對他來說太過親近,那她就像米莉安和奧古斯特那樣,暫時隻把他當成朋友和房客。
何況她還有很多其他需要注意的地方:媽媽,其他朋友,以及自己的前途——開學就是六年級了,得備考N.E.W.Ts了。
不過,帕薩莉想起來,還有一件事也令人很在意,便問媽媽:“什麼情況下,巫師會沒法自救呢?”
她還是沒法不好奇,湯姆的母親究竟遭遇了什麼,才會無法用魔法自救呢?
“有很多種情況,”談到這個,媽媽猶豫了起來,臉上的笑容淡化了許多,直至漸漸消失,“比如遭受了其他巫師的攻擊,受了重傷或者詛咒。還有某些人會在遭到人生打擊後一蹶不振,被絕望的情緒吞噬,也會造成魔力衰減,最後隻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生命流逝卻毫無辦法。
不過,我想,湯姆的母親還是愛他的,隻是她可能真的沒有辦法了吧。”說着,媽媽的語氣又變得溫和肯定起來。
聽到這裡,帕薩莉忍不住猛地摟住了媽媽,同時又淌出了眼淚。
沒什麼解釋能超越媽媽的結論了。
這一刻,她由衷希望湯姆一個人待在晨曦小屋、想到素未謀面的母親時,腦中也能掠過這種可能性。
但她又知道那不可能——他是無可救藥的悲觀現實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