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3
中午的轟炸僅持續了半小時,但黃昏時分卻又來了一次,時間長達将近一天一夜,直至第二天下午。于是所有人隻能忍着幹渴、餓着肚子在防空洞中戰戰兢兢地躲着,沉默而焦躁地忍耐到轟炸結束。
由于這裡孩子也不少,大家都很自覺地給他們騰出了位置,并把簡易木闆搭就的床和靠牆的位置讓給了他們。
像年紀較小或者受了傷的孩子就彼此擠擠挨挨地躺在簡易床上。
帕薩莉和湯姆這樣的大孩子則靠着牆休息。
明知道這已經是最好的情況了――起碼她,湯姆和慈善院剩下的人都安然無恙,但她不僅疲憊得要命,肚子很餓,還完全做不到在頭頂隐隐的巨震下安然入睡。
更糟的是,除了魔杖因為藏在口袋裡幸免于難,她裝着書本、筆記、作業、止痛藥及衛生用品等的箱子在剛抵達倫敦市區時就于轟炸中丢失(估計肯定炸毀了),而從喬艾爾-塞爾芒變回自己後,她的月事也回來了,沒有止痛藥,肚子又開始痛起來。
湯姆很快察覺到了不對勁,拽了她一下,兇巴巴地做出口型問:“怎麼回事?”
帕薩莉捂着肚子,說不出話來。
他拉着臉看了她幾秒,繼而手伸進了口袋,拿出一樣東西遞給她,然後陰着臉――仿佛覺得十分丢人似的,迅速做了一個“喝下去”的動作,便不理她了。
這是一個手掌大的棕色圓胖玻璃瓶,借着防空洞昏暗的燈光,能看到裡面盛滿了液體,瓶口不僅用木塞塞緊,還加蓋了一層防潮紙,用一根細細的、牛皮紙搓成的紙繩緊緊系住、繞了好幾圈後束成一個結。
這是一瓶魔藥。
很可能是止痛藥。因為打魁地奇多少都會受一些内傷外傷,所以湯姆會随身攜帶這種藥并不奇怪。
帕薩莉沒有多想,就拆開牛皮紙繩和密封紙,拔開瓶塞喝了一口。
入口的液體味道卻跟想象中不同,不是止痛藥那種冰冷刺骨的口感。
而是一種令人感到有些熟悉的些許辛辣感,吞下去後,幾乎是立刻,就有一股暖流順着喉嚨降落到胃裡,接着是腹部。
原本像是打結了一樣抽痛的小腹伴随着一種奇怪的抽筋感,好像解開了死結、疏通了河道,一股熱流猛地從下面沖出了身體,緊接着褲子下傳來一股濕濕黏黏的感覺。
她的臉色一下變了,本能想要夠魔杖,給自己來一個清理一新。
可眼下周圍都是麻瓜,她不僅不再擁有必須使用魔法的借口――保護自己的生命,而且魔杖還在湯姆那裡,衆目睽睽下,他也沒法光明正大地還給她。
帕薩莉吸了口氣,開始安慰自己――就算當時第一次經曆轟炸時沒把手裡的箱子丢開,在這種情況下,也沒法打開箱子使用魔法日用品。
她往後縮了縮,并攏雙腿,希望别人别注意到她,同時腦子裡飛快思考是否要把外套脫下來系在腰上擋一擋。
但那也隻能解一時燃眉之急。最終還得有衛生棉,否則她就會一路走一路流血。
或者,等一會轟炸結束,她就把内衣脫下來墊在内褲上――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她的月事快點結束,因為内衣也隻有這一件了。
帕薩莉不再敢動了,因為一動就會不由自主地流更多血。
現在,她也完全明白過來湯姆給她的東西是什麼了。
這并非止痛藥,而是她曾在醫療翼喝過一次的經期活血劑――但湯姆給她的這一瓶顯然是他自己改良過的,因為口味略有不同,辛辣過後還有點甜甜的餘味。
關于經期活血劑,奧平頓夫人曾告訴她,其實比止痛藥管用,更能從根本上調理和根治痛經的問題。
可大多數情況下,女孩們都不大喜歡喝這個,最主要是因為它有個不大讨喜的副作用:流血量會增多。
而且,這種藥配置量也很少――其中的幾種材料價格有點高,藥劑熬制步驟有點繁瑣,熬制時間也挺長,要将近三四個小時。
帕薩莉突然明白了過來。
心裡不由自主又暖了起來,一時間疲憊、寒冷和饑餓感也減輕了不少。
但同時,一種十分不自在的感覺也漫上了心頭――尤其是一想到湯姆一個人在空教室裡熬經期活血劑,她就覺得極為無地自容。
緊接着,她忽然反應過來,恐怕是離校前在地窖走廊碰到時,他就知道了她這件令人尴尬的私事――畢竟那個時候,她肚子痛到站都站不起來,而才不久上過生/理/課的湯姆自然稍微一想就能猜到是怎麼回事。
帕薩莉羞恥得臉紅了。
可轉念一想,對方遭到藤酸草攻擊那次,她也曾在醫療翼幫他檢查過身體,便又頓時覺得心安理得起來。
他們就跟姐弟一樣。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就跟慈善院的其他人一樣,是沒有血緣關系的親人。
然而經過這麼一輪,她是否還能在畢業後理直氣壯地跟湯姆、以及慈善院分道揚镳、再也不見?
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帕薩莉趕緊默默制止自己,重要的是先把這一切都熬過去,不是嗎?
可話雖這麼說,但其實她也已經沒法像之前計劃的那樣按部就班往下走了,不是嗎?
戰争打亂了一切。
可也向她證明了一件完全出乎她意料的事:慈善院以及湯姆――尤其是後者,給予了她一種從沒體會過的安全感。
跟媽媽、米莉安和朋友們帶給她的不同,這種安全感好像曆經多年風雨侵蝕不壞的粗糙岩壁,也好似随處可見、野火不盡的雜草。
她不用擔心會失去它。
失去?
這個認知吓了她一跳。
他們在她心裡的地位難道跟媽媽還有朋友們是一樣的嗎?重要到她會擔心有一天“失去”它嗎?
不,肯定是不一樣的。她趕緊否認。
不過,帕薩莉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忍不住暗暗對未來計劃做了一點改動――或許畢業後,她可以時常回慈善院看看;而湯姆的話……
他們如果能繼續保持這種親人般的關系似乎也不壞……
隻要他别想着戲弄她。
那樣的話,到時候,湯姆和慈善院的人也能成為除了媽媽這位至親之外的親人――盡管他們沒有血緣關系,性格不合,相處不來。
頭頂上低沉可怕的轟炸聲仍然無休無止,防空洞裡壓抑仄逼,而帕薩莉的心情卻慢慢平複了下來。
同時,由于背後是堅實的牆壁,身邊是溫熱的湯姆,她的精神和力氣也恢複了一點,于是便拉了拉湯姆,忍住難為情和不自在,悄悄地壓低聲音對他說:“也祝你聖誕快樂,湯姆。”
隻要意識到這件事,她沒費什麼力氣就能判斷出,那瓶魔藥是他送的聖誕禮物。
果然,湯姆撇了撇嘴,以幾乎令人難以察覺的幅度點了一下頭。
盡管仍舊不動聲色,他透露出的情緒卻也變得平和甯靜起來,讓她想起之前在慈善院他們共同度過的許多個類似的聖誕節:彼此靠在一起,她給他講故事或者唱歌。
緊接着,帕薩莉突然意識到明天就是平安夜了,而她在弄丢自己的箱子後,已沒法給周圍人購置聖誕禮物或者給湯姆購買生日禮物――不算今天的話,還有八天就是他的生日。
當然,也沒辦法動用魔法制作有趣的小玩意。
但也不代表就沒辦法了。
帕薩莉拽了拽寬大的外套下擺,讓它遮住自己腿周圍,繼而又靠近了湯姆一點,開始低聲哼唱起歌曲來。
湯姆一僵,繼而有些惱怒,不高興地抿抿嘴,扯過她的手在上面迅速寫起來――閉嘴。
然而,已經晚了。
防空洞中精神緊張又極度焦慮的人們聽到歌聲,紛紛看過來。
本來,由于從地上傳來的炮彈落地的巨響,再加上帕薩莉刻意壓低了聲音,除了湯姆外,旁人應該幾乎聽不到她的聲音才對,但事實就是,還是有那麼幾個音符穿過了轟炸的間隙,落在了人們耳朵裡。
“大點聲,小姑娘!”很快,一個幹瘦的老頭盯着她開口鼓勵,粗聲粗氣的,聽着好像命令一般蠻橫,但帕薩莉捕捉到了對方混濁眼睛裡閃動着的淚光。
他話音剛落,好幾個人也馬上響應起來。
原本死氣沉沉的氣氛忽然之間變了,人們似乎終于尋找到了一個擺脫壓抑氛圍的契機,打開了話匣子。
狹小的空間裡頓時熱鬧起來,每個說話的人都刻意提高了嗓門――仿佛這樣就能蓋過頭頂的轟炸聲:“請大聲唱一首吧,小姑娘。”
“約克還會打響指,能給你伴奏。”一個小男孩見狀,也推了推自己的哥哥――一個跟湯姆差不多瘦、卻矮得多的少年,期待地望着她說。
“喬安娜會跳舞,能伴舞。”又一個姑娘也開口,指了指自己的同伴,兩人都沖她露出一個友好的鼓勵笑容。
帕薩莉看着他們,被深深地震撼和感動了――頭頂是代表着死亡的爆炸、廢墟、煙塵以及屍體殘骸,可蜷縮在地底的人們依舊蟄伏着,隻要有一點機會,就竭盡全力擺脫死亡,并與死亡及其帶來的恐懼抗争。
他們沒有魔法,就算跟那些駕駛轟炸機的飛行員相比,也僅為手無寸鐵的平民――是被這場戰争剝奪了食物、水、家園和生命安全的人,是湯姆口中“被犧牲的底層人”。
可盡管疲憊、麻木、焦慮、害怕,他們卻并沒有放棄希望。
也像是遍地可見的野草一樣。
湯姆拽了她一下,投來一個警告的眼神。
帕薩莉看着他,突然之間打心底裡體會到又一個事實:其實他們與麻瓜是一樣的。
媽媽說的沒錯。
而且,普通人興許更懂得生活――哪怕戰火都沒辦法摧毀這種本能。
帕薩莉重新張口,唱的是《平安夜》,喧嚷的人群立刻安靜下來。
孩子們坐在簡陋的床闆上,大人們或站着,或坐在地上,愣愣地出神聽着。
她唱得很慢,而且聲音也啞了,但漸漸地,許多人眼睛裡湧出了淚水,一些女士和老人開始擦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