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2
帕薩莉的心開始狂跳起來,身上的熱氣開始随着血液從指尖刷刷褪去。
她惶惶不安地跟着人群疾走――或者說是被人群推擠着往前沖,似乎晚一刻就會發生可怕的事情。
曾看過的大戰時的報道和照片開始不受控制地在眼前出現,而且最糟的事情緊接着也發生了――
帕薩莉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差點摔倒,低頭一看,才發現是個人。
但沒等她彎下腰去道歉并查看對方要不要緊時,頭頂上傳來轟隆隆的聲音。
“轟炸機!是德國佬的轟炸機!”有人低聲驚呼起來。
隻見夜色中,幾架飛機飛得不算高,正從遠處不斷靠近,馬上使原本麻木、匆忙但還算有秩序的人群短暫地停下了移動的腳步,并響起壓抑的、低低的尖叫聲。
緊接着,幾乎是立刻,便有不少人脫離了隊伍,躲到了廢墟後面。
“别慌!别慌!都冷靜點!這些飛機的目标不是這裡!”見狀,又有人試圖小聲地安撫大家――好像生怕提高了聲音會引來飛機駕駛員的注意。
但更多的人開始跑了起來,帕薩莉被推了一下摔倒了,正摔在絆了她一下的人身上,這讓她得以借着微光近距離看清楚對方的臉――全是塵土,看不清楚五官,頭發糾結肮髒,半閉着的眼睛裡已經沒有光了,嘴巴微張。
這個人已經死了。
帕薩莉吓了一大跳,渾身僵硬,猛地跳起來,往後一躲,叫了一聲。
就在這時,身後上空的隆隆聲更響了,轟鳴轉變為一種極不詳的、刺耳的尖嘯聲,震得大地也開始微微顫抖起來。
周圍人開始哭喊着四散奔逃,徹底失去了秩序。
帕薩莉驚懼又茫然,明知道不對,卻還是忍不住回頭去看,隻見頭頂上不遠處的夜空中有什麼東西落了下來。
炸彈。
這是炸彈。
她猛然明白過來。
可卻隻能眼睜睜看着那東西落下來,腳像是被釘在了原地,一動也動不了。
緊接着,炸/彈接連爆炸了。
巨響久久不歇地撼動大地,将原本就是廢墟的地方又近一步碾碎成了粉末,弄得滿天煙塵。
她捂住了臉,跪伏到了地上,緊接着又放棄了臉,用手肘悶住耳朵。
可沒有用。
爆炸造成的巨震依舊能輕而易舉地粗暴蹂/躏和擠壓她的腦袋及胸/腔,讓她産生強烈的頭暈惡心感,差點吐出來。
不過,好在這一陣天崩地裂的破壞持續時間并不長――至少在帕薩莉看來,完全不及接踵而至的死寂,連哪怕十分之一都不到。
這是她所經曆過的最長久、也是最徹底的安靜。
沒有人聲,沒有腳踩在沙石上的聲音,就連風聲也沒有。
可她明明還感受得到冬季的寒風正在拂過身體。
周圍大部分人已經以各種方式伏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空氣中飄着濃重嗆鼻的味道,刺激得人不由自主流淚――還有一股明顯的腥氣。
等阻擋視線的塵埃散去,帕薩莉才借着夜晚的微光看到,大部分人沒了鞋,上衣和褲子則都被撕裂成條。
他們本身也不再完整――四肢分離,散落在各處,黑乎乎的血液像是污迹一樣濺落在沙石廢墟表面。
這種場景讓她猛然想到跟媽媽住在鄉下時,去鎮子裡買菜、路過肉鋪的情景――店主手起刀落,麻利地分割肉塊,不要的部分就随手甩進腳邊的鐵桶裡,伴随着肉塊的降落和随之而來的粘膩聲,鐵桶一陣輕微的搖晃後,裡面便飛起好幾隻蒼蠅。
明明之前都是活生生的人,但此時卻讓帕薩莉想到了那桶裡的爛肉。
這回,她再也忍不住了,嘴巴一酸,開始控制不住地嘔吐起來。
恐懼好像一雙看不見的手,不斷按壓撕扯她的胃部,讓她一直顫抖着直到連酸水都吐不出來為止。
不知過了多久――應該是過去了很長一段時間,因為周圍斷肢殘骸和廢墟的模樣越來越清晰――天快亮了。
但即便如此,頭頂上方也依舊灰霧蒙蒙。
不能再在這裡呆下去了。要盡快回到慈善院。
此時,帕薩莉一片空白的大腦終于開始重新運轉。
她猛地站起來,一陣眩暈後,跌跌撞撞往前跑了幾步,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變回了原本的模樣,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差點又摔一跤。
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她隻能繼續往前走,努力不去看經過又一輪轟炸後的廢墟和屍體殘骸。
又不知走了多久,街上開始出現一些步履匆匆的人。
“對不起,請問沃爾慈善院怎麼走?”開口時,她吓了一跳――不僅因為自己的聲音聽上去相當遙遠,好像頭埋在水裡似的,而且聲音似乎也已經啞得不成樣子,每一次發音都帶着隐隐撕裂般的疼痛。
對方不耐煩地說了一句什麼。
帕薩莉注意聽了,但聽到的僅是模糊的嗡嗡聲,于是隻好努力分辨他的唇形,試圖弄明白意思。
然而無濟于事。
對不起,我聽不清你說什麼。她想說,但對方已經甩開她大步流星地走了。
她的聽力可能出了問題。帕薩莉無措地眨了眨眼,心髒因為這個壞消息劇烈地跳動起來――以後可怎麼辦?
但當下,她也隻為這個壞消息發愁了幾秒鐘,就把它丢在了腦後――畢竟盡快找到慈善院才是頭等大事,那樣才能保證安全。
道路兩邊的房子被炸得面目全非,帕薩莉一路走一路努力辨認,終于找到了稍微熟悉一些的道路――這一帶是慈善院以前經常組織募捐的地方。
這是目前為止第一個好消息。
起碼能确定慈善院就在不遠的地方。
而這回,她很幸運,又走了沒一會便碰到了外出的瑪莎。
“帕薩莉?!是帕薩莉嗎?!老天爺!!你怎麼回來了?!”不待回答,她便被對方一把樓在了懷裡。
幾乎是立刻,帕薩莉便感覺到一股暖流從胸/口溢出,緩緩流向四肢末梢。
安全了。
她閉上了眼睛,也緊緊回抱住了瑪莎。
對方粗糙的衣服刮得她臉有點疼,但卻讓人感到無比踏實。
不過,這個擁抱隻持續了幾秒,瑪莎就放開了她,轉而緊緊拉住她的手,開始絮叨起來:“慈善院被炸掉了一半,現在白天沒有轟炸時候,大家都在剩下的那一半裡湊合擠一擠。到了晚上,我們就去防空洞。我的天,你真是……怎麼回來了?科爾夫人說你在的學校很偏僻,還算安全。我的天……”
帕薩莉看着對方的嘴唇不停蠕動,還是聽不清楚任何内容――所有單詞落在耳朵裡都是嗡嗡嗡的聲音。
但憑借多年的經驗,她還是大緻判斷得出瑪莎在唠叨什麼,無非就是抱怨,抱怨工作,抱怨食物,抱怨戰争。
而這一平時讓人不快的行為,此時卻讓她感到十分安心。
“你們怎麼搞得,為什麼都趕在這個時候回來?”瑪莎親密又粗暴地抱怨了一句,扯了她一下。
帕薩莉又擡頭看她,大緻明白過來對方提出了一個問題,便再度鼓起勁來,試圖解讀對方那飛快蠕動嘴唇所表達的意思。
但還是失敗了。
不知道問題,她沒法回答,隻好再度閉上了微微張開了的嘴,繼續保持沉默和順從。
好在瑪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似乎隻是受夠了這一切,僅想能有個人宣洩一下情緒。
可對帕薩莉來說,這卻讓她再度陷入惶恐不安。
她努力眨了眨眼,深吸了口氣,竭力忍住不要掉下眼淚來。
不知道變成聾子會不會被學校開除。
她咬住了嘴唇。
畢竟一個聾子巫師可沒法聽課。
她是要跟學校實話實說、等待宣判,還是選擇隐瞞,竭盡全力畢業?
可如果要掩蓋事實,得怎麼做才好?
一時間,帕薩莉越想越不安,越想越害怕。
因此,在見到慈善院被炸掉了一半的廢墟以及其間某個正在俯身從中挑挑揀揀的瘦高身影時,她再也忍不住了。
帕薩莉叫了一聲,立刻松開瑪莎,飛奔了過去。
眼淚随着剛才被理智強行鎮壓的各種情感――恐懼,茫然,着急,慶幸,喜悅,安心等――一股腦洶湧而出,挂滿了整張臉,直流到脖子裡。
她敢發誓,這輩子從來沒有哪個時刻像現在一樣,覺得見到他有這麼高興。
湯姆聽見叫喊,轉過頭來,在看清楚來人時,眯起了眼睛,直起了腰,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但在帕薩莉毫不猶豫地撲進他懷裡、緊緊抱住他時,他沒有像以前一樣馬上把她推開并惡狠狠地警告她不準這樣。
湯姆被她的飛撲沖得向後退了小半步,才勉強站穩身體。
随後,雖然出于本能,他擡手就想扒拉開她緊緊鎖住自己的手臂,但最終改變了主意,還是轉而僵硬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帕薩莉緊緊抱着眼前的人,眼淚不斷地淌下來,沾濕了對方的前襟。
“夠了,放開。”在拍了她幾下、又乖乖地站着不動讓對方擁抱了一會後,湯姆終于像是受夠了,開始掙紮起來。
她松開了他,仍舊忍不住抹眼淚。
“在那幫纨绔子弟家玩夠了?”湯姆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後,不客氣地冷冷問。
帕薩莉擡起眼看他,辨認了一下口型,卻發現依舊隻能憑表情判斷出對方很不高興,至于具體說了什麼,一概不知。
這種情況下,她隻好保持沉默。
而湯姆呢,見她沒有回應,就冷笑了一聲,撇開她繼續俯身從廢墟裡找能派得上用場的東西。
帕薩莉這才注意到他随身還拎着一個破水桶,裡面有一些諸如扭曲的鐵絲衣架,缺口的搪瓷水杯,還算完整的電線之類的東西。
她跟在他後面,也默默地從廢墟中挑揀起能用的東西來,同時開始思考是否要把失聰這件事告訴湯姆――或者,要怎麼開口。
畢竟,他總能發現的――周圍人也一樣,這是早晚的事。
等他們說話,見她總沒回應,就會察覺到不對勁,比如――
“怎麼?布萊克或者沙克爾竟然沒有留你小住?或者好心給你換一套正常大小的衣服嗎?”
兩人沉默地在廢墟上來來回回兜了幾圈後,湯姆抿了抿嘴,再度輕聲開口,顯得既漫不經心又傲慢無比,但一雙漆黑的眼睛卻在注意仔細觀察她。
然而,走在後面的帕薩莉沒有聽見――甚至因為距離稍微有些遠,連嗡嗡嗡的聲音都沒聽到。
湯姆等了一會,沒得到回應,停下了腳步。
繃着臉在原地站了幾秒後,他生氣地抿了抿嘴,猛地回過身,三步兩步走過去,站在她面前,攔住她的去路,并壓低聲音質問:“你聾了?”
帕薩莉直起腰來,擡眼看他,這才意識到他剛剛問了句什麼,而她沒聽見。
果然,這件事無論如何都瞞不下去。
于是,趕在他真的發火前,她主動坦白:“我聽不見了。”
湯姆愣了一下,然後立刻就眯起眼睛,緊緊盯着她――顯然在等下文。
“炸彈爆炸過後,我就聽不見了。”她努力平靜地說道,“我能聽見自己的聲音,但感覺像是把頭埋在水裡,模模糊糊的。更不用說聽清楚别人講話了。現在的距離範圍内,你說話,我就隻能聽到嗡嗡嗡的聲音。”
湯姆仍舊盯着她,沒有吭聲――顯然,他在判斷她有沒有說實話。
見狀,帕薩莉拉下了臉,突然覺得自己很傻――為爆炸過後見到他而覺得高興和安心簡直傻透了。
尤其是現在,他的反應讓她意識到,這麼長時間過去了,他依舊不信任她――盡管她已經無數次向他證明了一件他早已對此心知肚明的事:她所有能對他說出口的事情,都絕非謊言。
而且,她完全沒必要說這種話來欺騙他,不是嗎?
她的心重新冷了下來,就要轉身離開。
然而――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最終,湯姆挑了下眉,不在意地撇撇嘴慢慢說道,眼睛卻依舊注視着她,沒有移開,“等放假回學校讓奧平頓夫人看看。麻瓜的爆炸而已,不會造成任何實質性的傷害。”
他的嘴唇在蠕動,神态依舊傲慢,說的内容帕薩莉也一無所知,但她卻明确地從中感受到了罕見的友好――沒錯,湯姆在安慰她。
這個認知讓她冷下去的心重新又熱了起來――當然,也興許是因為這場戰争讓她近距離目睹了死亡,體會到了傷害,因此變得比以往更容易動感情,也就更加急切地想要捕捉身邊一切好的東西。
比如湯姆難能可貴的友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