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在切實接觸了這一切後,他也有那麼一點容易動感情。她想。
但不論事實是否如此,湯姆都顯然沒想那麼多,見帕薩莉沒有回應,以為她沒明白,便皺了下眉,放慢語速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見狀,帕薩莉也立刻配合地努力分辨唇形,可到頭來,還是隻認出了他嘴裡吐出的“不”,“爆炸”和“回到”這三個詞。
她沮喪地稍稍垂下了眼睛,目光落在了對方的領子上。
沉默。
湯姆瞪着她,表情僵硬冷漠,好長時間不再開口。
就在帕薩莉以為他會不耐煩地轉身離去時,他卻又拽了她一下,再次放慢速度把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同時,他的目光在她的臉上慢慢移動,先是落在她哭得有點紅的眼睛上,再是移至她髒兮兮的鼻子和臉頰上,最後落在了她因缺水而有些幹裂的嘴唇上。
“你該去喝點水了。”他的眼神在那裡停頓了一下,說着又移開了目光,“科爾夫人她們今天弄來了點幹淨水源。”
這個句子說得又長又快,帕薩莉根本來不及分辨,隻好湊近一點,希望借着距離的優勢彌補聽力和理解力的不足。
但――
這似乎一下子讓湯姆失去了耐心,他像是沒法忍受了一樣,從她面前迅速走開了。
帕薩莉再度陷入了沉默。
她突然意識到,湯姆也在聖誕節假期回到了慈善院。
難道是哪位斯萊特林的同學邀請他去家裡過節了嗎?
看上去不像。
因為目前湯姆雖然跟不少人(尤其是高年級)都建立了還算不錯的關系,卻仍始終保持着相當的距離――畢竟帕薩莉從來沒能聽任何人談論過關于他的哪怕一丁點私事,比如假期,家人(湯姆當然沒有家人,但這不代表他不能編造)或者愛好之類。
也沒有見他時常跟誰走在一起――他更多地是獨來獨往。
這都足以說明問題。
那麼,他為什麼突然也回來了?
帕薩莉很好奇,但也知道不能開口問,否則作為回報,她也得把自己回來的目的和盤托出。
就在她抿了抿嘴決心扼殺自己的那點好奇心時,湯姆返回來,不耐煩地迅速又拽了她的袖子一下,示意她快點跟上。
沒法交流,又不想在這種時候因為小事情吵架,帕薩莉便隻好聽話地照做。
湯姆帶着她來到慈善院後面清理出來的一小片空地上,在那裡,科爾夫人正給一些孩子檢查傷口,見到他們也隻是驚訝了一瞬,便又繼續做事了。
接着,帕薩莉便看見湯姆主動上前說了幾句話,科爾夫人聽完後,皺了下眉頭,眼睛往她身上掃了一下,又說了句什麼,見她沒反應,就點點頭對湯姆吩咐了一句話,叫他走了。
“跟我來。”他回到她身邊,冷淡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
這回,帕薩莉讀懂了,立刻跟上。
他們來到了原來一樓雜物間的地方,這裡現在充當臨時廚房――因為原先的廚房已經毀了。
湯姆對正在忙碌的廚娘說了些什麼,廚娘不耐煩地啧了下嘴,然後雙手迅速在身上抹了抹,領着他們走到了地下室――很幸運,顯然這裡躲過了轟炸。
地下室相對更陰冷,廚娘就叫他們等在外面。
不多時,她出來了,手裡小心地捧着一隻大鐵勺――帕薩莉認出來那是以前用來盛粥的。
但此時勺子裡是澄淨的水。
“省着點喝。”廚娘說,然後才不大情願地把勺子遞給了帕薩莉――姿勢比交接懷裡的嬰兒還小心翼翼。
直到這一刻,帕薩莉才感到口渴。
她看了身旁的兩人一眼,一下子明白過來湯姆的用意,心裡一暖,忍不住給了他一個略帶腼腆的感激笑容,才捧起勺子喝了幾大口。
之後,她把勺子讓給了湯姆。
“他才剛喝過。”廚娘見狀皺眉說道。
帕薩莉雖然沒聽到她在說什麼,但從神情中弄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不過,她還是堅持――這是慣性使然,她不能讓他白跑一趟。
然而,湯姆撇撇嘴,顯得有些不耐煩――但最終,他還是抿了幾口,才又把勺子推還給她。
喝完水,他們就繼續又去廢墟撿能用的東西了。
這回走在廢墟上,湯姆不再兀自一個人行動,而是時不時拽帕薩莉一下,讓她呆在自己身邊。
他的話原本就不多,這麼一來就更少了。
帕薩莉感覺自己被當成了随時會走丢的白癡。
可說實話,這種感覺卻并不讓人讨厭,反而讓她平靜了下來。
本來,由于食不果腹,沒有足夠的幹淨飲用水,沒有住的地方,更重要的是,生命安全遭到威脅,周圍都是廢墟,人們疲憊、暴躁、麻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缺乏安全感。
可此時,她卻突然覺得眼前滿目瘡痍的街道和樓房似乎與之前的也沒什麼兩樣,而他們在做的事情也好像跟上街買菜一樣稀松平常。
荒謬,卻又合理。
在和平時期,無論是慈善院也好,湯姆也罷,哪一個都顯得跟美好的東西格格不入;可在戰争時期,他們身上平時那種讓人難以忍受的粗暴和強勢卻顯出一種特别的強韌來――好像沒有什麼人或者東西比他們更适合在這種混亂時期安定人心。
帕薩莉看了一眼湯姆沉靜認真的側臉,忽然有了一種感覺――如果他願意,興許能成為一位強有力的領導。
而湯姆呢,興許對她的思緒一無所知,但卻立刻察覺到了她的注視,迅速偏過頭來,眉毛微微揚了一下。
“我很高興有你在這裡,湯姆。”帕薩莉真誠地小聲說,沖他笑了一下。
湯姆頓了一秒,接着移開了目光,就像沒聽見似的,繼續滿臉冷漠地在廢墟裡翻找――直到将近半分鐘後,才微微撇了下嘴。
帕薩莉捕捉到了對方這個表情,抿嘴笑了。
這種時候,她不再顧得上――而且也不願去想這樣一來又欠了他的人情,得在以後想方設法回報。
等中午吃飯時,應她要求,湯姆闆着臉找了塊空地,拿起碎石把最近慈善院發生的事情寫到了地上。
原來沃爾慈善院已經被炸過兩次,第一次西邊的庫房沒了,第二次東邊的一整側都化為烏有。
“兩次轟炸中一共死了二十二個人。”湯姆寫道,“其中有那兩個黃毛中的一個。艾米受了傷,10月份的時候去世了。另外,還有幾個人失蹤了,現在這裡除你我外,一共還有二十一個人。但剩下的七八個人傷口感染了,估計也活不久,情況就是這樣。”
“你最好不要做多餘的事,管好自己就行。”最後,他用力寫下了這句話給她看。
艾米死了。
帕薩莉心裡說不出的難過。
可又悲哀地對此毫不意外。
畢竟艾米是個瘦弱内向、身高才達到她胸/口的孩子。
那麼脆弱的生命,但凡被一星半點的戰火燎到哪怕一下,也會立刻化為煙塵。
見她抱着膝蓋出神地盯着前方的空地不說話,湯姆拉下了臉,又揪了她的袖子一下,然後迅速在地上寫道:“我們現在自身難保,最好别去管閑事,難道說你不想順利畢業了嗎?”
帕薩莉看着他,久久不說話。
湯姆的五官輪廓越發深邃了,下颌線也愈發清晰,臉頰上的嬰兒肥幾乎沒有了,皮膚又薄又白,身上明明裹了不少衣服,可最外面那件有些寬大的、髒兮兮的外套還是顯得有點空蕩蕩。
他怎麼看上去這麼瘦。
甚至比那場爆炸裡的大部分人都單薄。
而那些人都在眨眼之間被炸成了碎片。
她突然又感覺害怕起來。
“你要保護好自己,湯姆。”
在反應過來之前,這句話喃喃地脫口而出――一并淌出的還有眼淚。
湯姆沉下了臉,立刻粗聲粗氣地回答――這回忘記了把回答寫在地上:“這種事不用你來提醒我。”
盡管仍然聽不清楚他說話,可帕薩莉從他的神态中也猜得到他的答案,因此覺得安心了一點,點點頭,把眼淚抹去了。
“你也不要去管閑事。”接着,湯姆又扯了她的胳膊一下,在地上寫道。
帕薩莉沒法答應――如果艾米受傷的時候她恰巧在慈善院,她想,她會忍不住動用魔法的。
她沒法坐視不理。
而且,緊急情況下,未成年巫師不是可以在校外使用魔法的嗎?
湯姆還在固執地瞪着她等待回應。
帕薩莉歎了口氣,把内心所想告訴了他,還有幾小時前目睹的轟炸。
“麻瓜就是這麼脆弱,”湯姆聽完這一切後,立刻冷冷地指出,接着又把這番話用力寫在了地上,“如果是我們,你以為也隻會逃命和等死嗎?”
“但那不是戰争的錯嗎?”帕薩莉瞪着他反駁道。
“你以為是戰争的錯?”他冷笑了一聲,看了她一眼,擦掉之前的話,繼續寫:“你錯了。那隻是弱者的抱怨罷了,因為又弱又愚蠢,所以就隻能陷入被動的境地,除了怨天尤人以外,什麼也改變不了。
要不然,為什麼巫師界除了物價有點攀升外,什麼事都沒有?
這點其實在麻瓜界也一樣,你不得不承認,有權力和能力的人才能立于不敗之地,才能為所欲為。
你以為這場戰争是誰挑起來的?是麻瓜的領導們。而死的是誰?底層人。在你目睹這些人像蟲子一樣大批死去時,那些決策者正呆在安全的地方,喝着酒,抽着煙,漫不經心地決定下一步要犧牲掉哪些人、哪些地方。
這就是事實。”
“所以,還是同樣的道理,我們必須強大起來,才能随心所欲。在此之前,管好自己的事才最重要。”他迅速地寫完這一大通話後,傲慢而固執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回應。
帕薩莉承認他說的關于“自己變強大”的觀點,但卻不贊同他對于“上位之後要為所欲為”的說法以及專橫、冷漠的态度。
可就在她組織好了語言正要回答時,一陣刺耳的防空警報突然再度拉響。
湯姆顯然比帕薩莉熟練得多,立刻丢掉手裡的石塊跳了起來,拉起她穿過廢墟。
科爾夫人在呼叫所有慈善院的人集中起來行動以免走散,瑪莎則指揮廚娘和年紀大的孩子幫忙擡傷員。
湯姆對此視而不見,隻緊緊拽住帕薩莉随着大部分人往防空洞跑。
最近的一個防空洞在幾百米外的地方,并不算遠,但糟糕的是,這一帶人卻不算少,因此大家都争先恐後,生怕搶不到一席安全之地。
湯姆的個子差不多達到了成年男子的高度,加上行動敏捷,所以得以拉着帕薩莉搶到了隊伍的前面。
可不幸的是,帕薩莉體力不支,還穿着不合腳的鞋,很快就被拽倒了。
“你先走吧,我跑不動了。”她上氣不接下氣地推他,臉色蒼白,空着的一隻手難受得緊緊揪住胸/口。
湯姆陰下了臉沒說話,而是以行動代替了語言――一把把她從地上拎了起來,繼續拖着她往前跑。
沒跑幾步,帕薩莉再度摔倒。
湯姆又一次把她拉了起來。
人群中一些體力好的人已經迅速趕了上了來,他們喪失了原本的優勢。
帕薩莉瘋狂地咳嗽,淚流滿面,一個勁推搡湯姆,試圖把手臂從他手裡拽出來,并用空着的另一隻手把魔杖從口袋裡拿了出來。
湯姆也微微氣喘,見狀反而平靜了下來,放開了她。
不斷地有人趕超他們。
防空警報一聲比一聲刺耳。
帕薩莉顫抖着舉起空着的手指向前面,示意湯姆快走。
他冷笑了一下。
然後劈手奪過她的魔杖,迅速低聲念咒并沖着她輕輕一揮舞,随即拖起她再次奮起直追。
他用她的魔杖對她施了一個漂浮咒。
他們趕在警報結束的最後一刻擠進了防空洞。
防空洞大門哐當關上,帕薩莉一邊瘋狂喘氣,一邊伸出手緊緊摟住湯姆,顫抖着閉上了眼,把耳朵貼在他的胸膛上。
對方起伏的胸/口、急促的心跳和溫熱的身體立刻給了她一些安全感。
湯姆低頭盯着她的頭頂喘氣,頓了頓,稍微平複了下呼吸,也把雙手輕輕搭在了她肩上。
很快,沉悶的巨響一聲接一聲地降臨,大地哀鳴震顫,防空洞中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