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1
在分離的日子裡,帕薩莉曾無數次想象再次跟媽媽重聚的情景,但哪一個都跟當下截然不同――連她自己都沒料到。
畫像後面的房間不算小,裝飾華麗溫馨,但帕薩莉根本顧不上仔細觀察,而是将目光死死定在那張四柱床上半蓋着被子的人身上。
薩莉-梅爾賓斯,或者說卡麗絲-艾弗裡比五年前看上去白了很多,皮膚也細膩了許多,盡管在病中,臉上沒什麼血色,頭發卻比之前顯得有光澤,也稍微長胖了一些。
那雙溫和的褐色大眼看上去更有神采了,面部神态比帕薩莉記憶裡的更加溫柔――大概是因為原先那種經曆生活艱難的愁苦幾乎都消失不見了,所以整個人就像洗幹淨了泥沙的珍珠一樣,泛出真正的光彩來。
此時,她的模樣跟門口那幅少女像非常接近――是一個家境優渥、生活舒适順心的淑女應有的模樣。
看到帕薩莉後,卡麗絲愣了一下――似乎是因為面前滿臉淚痕的少年很陌生,但她很快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迫不及待地露出欣喜的笑容并展開手,做出了擁抱的姿勢,就等帕薩莉撲過去了。
而在帕薩莉眼中,媽媽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
但不論怎樣,她過得很好。
比跟她在一起時過得好得多。
這個事實讓帕薩莉既高興又酸澀,眼淚又開始不停掉落。
媽媽不該有她,否則會過得更好。
這個念頭一旦冒了頭,就不可遏制地瘋狂在腦海中紮根并在眨眼間就催促着她做出理智但卻令人痛苦的決定――離開。
此時,她剛才在門口看到媽媽畫像時的那種興奮、激動和快樂全都蕩然無存。
而卡麗絲-艾弗裡自女兒進來後,就一直緊緊關注着她的一舉一動,見她并沒有馬上過來,便慢慢放下了手。
同時,她緩緩開口了,語氣溫柔又飽含歉意,“對不起,薩莉,我怎麼也該想方設法通知你一聲的。”
這句話讓帕薩莉的心痛得愈發緊緊縮成了一團。她說不出話來,隻能一個勁搖頭,然後站在原地,泣不成聲。
理智上,她知道自己該離開了;可情感上,她卻舍不得離開這裡。
這裡充滿了媽媽的味道。
可沒有她,媽媽顯然過得更好,她應該走了――看到她過得很好,她就該滿足了。
卡麗絲微微張開了嘴,擦了擦眼睛,接着像是老舊的機器啟動一樣,頓了一下,才緩慢掀開了被子,慢慢下了床,一步一頓地靠了過去。
在離帕薩莉隻有一步之遙時,她彎下了腰,微微伸出手:“薩莉,我怎麼會不要你呢?”
她的聲音裡帶着愧疚、認真和撫慰的意味――顯然誤會了帕薩莉不願意過來的原因,以為她是出于賭氣。
媽媽的聲音好像溫軟又潔淨的毛巾輕緩而堅定地按在了被撞青的身體部位一樣,讓帕薩莉覺得又熱又痛。
“薩莉……”卡麗絲歎了口氣,撫摸了一下她的頭發。
然而感知到了媽媽的手後,帕薩莉卻不由自主出于條件反射,猛地往後一躲,避開了對方觸碰,縮到了牆角蹲下,雙手捂住臉,嗚嗚哭了起來,眼淚浸濕了雙手和袖子口――她想象得到以後會給媽媽帶來怎樣無窮無盡的麻煩――艾弗裡家是傳統、保守的巫師家族,肯定不會接受身為混血的她,而媽媽身體又差,如果為了她再憂心忡忡,病情隻會加重。
可她好想她。她是她的媽媽。為什麼她就不能像别人一樣,擁有一個正常的家庭?
沒有爸爸無所謂,可她不能沒有媽媽。
每個人都有人愛,為什麼她就要遭受這樣的分離?連來看對方一眼都得偷偷摸摸的,甚至還得動用多重魔法和非魔法手段:屏蔽家養小精靈的魔法,跟蹤魔法,複方湯劑――以及演技,小心翼翼扮演另外一個人。
就連眼下,她都得頂着另一個人的模樣跟媽媽見面。
想到這裡,不知道是不是心有靈犀,帕薩莉突然注意到自己的個子正在變矮,手臂縮短了,手變小了,肩膀也恢複成了原先的寬窄。
複方湯劑的時效到了。
她變回了自己本來的樣子,穿着寬大的男孩衣服,一時不知所措,有些慌亂地站了起來,内心的痛苦和糾結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打斷,不得已分神猶豫着要不要趕緊再喝一口藥劑變回那個叫喬艾爾-塞爾芒的少年。
可不等有所行動,她就被一個帶着些許藥味的溫暖身/體/緊緊摟住了,接着,雨點般的親吻落在了她的頭頂,額頭和臉頰上。
然後又是緊緊的、全心全意的擁抱。
這是五年來帕薩莉最渴望又最得不到的東西――一個真心實意的、充分的擁抱。
一個真正的、來自愛她的人的擁抱。
帕薩莉再也忍不住了,不由自主也緊緊回抱住了面前的人,眼淚再度洶湧而出――既委屈又矛盾,出于本能不願意離開,可理智又覺得不該再跟眼前的人有什麼交集了。
媽媽曾經疲憊、溫柔又帶着愁苦的神态那麼清晰地刻在腦海裡,毫無遮攔地證明着一個事實:媽媽跟她生活在一起是不幸的。
然而,不等她再掙紮,卡麗絲已經再度憐愛地摟住她的肩膀,上上下下地打量起她來。
“我的薩莉長大了,”隻見她感慨着,又抹了一下眼睛,繼而又摟了帕薩莉一下,在她的頭頂落下幾個吻,接着有些氣喘地把她帶到了床邊,紅着眼睛、卻笑眯眯地掀開了被子:“願意跟我躺一會嗎,薩莉?”
帕薩莉無法拒絕。
如果要拒絕,她該在剛才就拒絕來着。
現在已經錯過最佳時機了,她想。
那就躺一會。
就一會。
“一轉眼你都長這麼大了,”躺好之後,卡麗絲又感歎了一句,再緊緊摟了摟帕薩莉,“對不起薩莉,我該想方設法跟你說一聲的。吓壞了吧?”
帕薩莉沒馬上吭聲,隻是抹了抹眼睛,頓了一下,然後才想起來傾訴委屈:“我在那裡呆了五年呢。”
“我很抱歉,薩莉。”卡麗絲立刻愧疚地又把她摟緊了,在臉頰上吻了一下。
“你都不知道那裡的孩子有多壞,”帕薩莉低聲控訴道,“又粗魯又自私。”
湯姆尤其如此。
“他們都是沒有教養的孩子,怎麼可能跟我的薩莉一樣呢,”卡麗絲立刻安撫般地附和道,拍了拍她的肩膀,又在額頭上落下一個吻。
帕薩莉臉紅了。
換作以前,這樣背後說别人的壞話是會被媽媽告誡的,但眼下,媽媽顯然因為愧疚和思念,暫時抛棄了慣有的原則。
“但其實他們也都很可憐,沒有媽媽,沒有人教他們,”委屈得到了安撫,帕薩莉的理智回歸,頓時開始後悔剛才的幼稚行為,便馬上不好意思地又補救了一句。
卡麗絲被逗笑了,拉過她吻了又吻,接着再度仔細端詳起她的臉來。
“我是不是變醜了?”感受到媽媽的目光,帕薩莉有些忐忑地問――一般生活不稱心如意的人都越長越難看,她還記得這是麥克白神父告訴她的。
“誰說的,我的薩莉越長越好看,比小時候好看,”卡麗絲又摸了摸她的臉又說了一遍,這次變得傷感起來,“你都十四歲了。”
“我現在霍格沃茨讀書了,進了拉文克勞,賽迪莫斯告訴你了嗎?”見媽媽情緒變得低落,帕薩莉趕緊轉移話題,想讓對方高興起來。
“當然,”果然,說到這個話題,卡麗絲再度眉開眼笑,“我還留着你的每一篇登報文章呢。”
說着,她探出身/體,向床下伸手,掀動一塊地闆,從裡面拿出一疊東西,帕薩莉一看,全是她投過稿的報紙和期刊,刊登她文章的部分被裁剪了下來,收集在一起。
“我很抱歉沒能告知你一聲和陪着你,薩莉。”卡麗絲高興而惆怅地再度重複了一遍,聽得帕薩莉又掉下眼淚來。
兩個人又聊了一會學校的事情,卡麗絲突然想起來似的問:“薩莉,你的月事來了嗎?”
帕薩莉有點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前一陣剛來。”
卡麗絲的臉色頓時變了。
“怎麼了?”帕薩莉也擔心了起來。
卡麗絲一時沒有接話,而是閉上眼不緊不慢地撫摸女兒的頭發,過了一會,才問:“薩莉,來月事之後,你有使用過魔杖吧?每次用完魔杖後,有沒有覺得疲憊不堪?”
這個問題問得古怪,帕薩莉覺得有些不安,但還是照實回答了:“沒有覺得不對勁,但月事的确讓人覺得很疲勞,肚子也很痛。”
聞言,卡麗絲稍微放了一點心,但依舊顯得憂心忡忡。
就在帕薩莉想問時,她再次緩緩開口了:“有些事情,恐怕你是時候需要了解了。”
帕薩莉點了點頭,神情也嚴肅起來。
見狀,卡麗絲笑了一下,再度吻了女兒一下,才繼續說道:“我需要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和來龍去脈都講清楚,這樣在我顧及不到的地方,你才能照顧好自己。”
說着,她又愧疚地望了帕薩莉一眼,再度摟了摟她,頓了一下,開始從頭說起:“我出生在這個宅子裡,是這一代艾弗裡家最小的女兒,三歲的時候出現了魔力暴動。我的父母,也就是你名義上的外祖父母很疼我,哥哥姐姐對我也很好,就這樣一直長到了11歲,進入霍格沃茨。”
“可是上學的第三年開始,也就是我來了月事之後,身體不知為何開始開始越來越虛弱。除了魔藥課外,任何需要揮動魔杖的課都上不了,每一次施咒後,我都感覺特别疲憊。一開始,我并沒有在意這件事,直到某天魔咒課上,我昏了過去,被送進了醫療翼。當時的校醫是個很有經驗的女巫,我還記得她――是龐弗雷夫人1,判定我在魔力輸出方面出了問題,建議去聖芒戈做個全面檢查。”
“于是校長通知了我的父母,把我接回去了。之後,我在聖芒戈住了小半年,做了各種檢查和評估,最終弄明白,我得了一種叫做‘維斯拉斯症’的病,俗稱‘流星雨病’2。得病的巫師通常在魔法方面有着高于常人的天賦,可成年後,身體卻會随着魔力的消逝變得日漸衰弱,直至生命走到盡頭,就好像劃過天際的流星一樣,人生絢爛,卻十分短暫。而且這種病也很罕見,在我之前,聖芒戈隻遇到過三個類似病患。”
“得知這個噩耗,父母吓壞了,立刻就給我辦了退學手續,在家修養,并且不允許碰魔杖,派家養小精靈24小時看着我。而且由于沒法使用魔杖,家裡人也不放心我出門,因此除了跟周圍的親友走動之外,我根本出不了遠門。
但我本身是個好奇心很重、又閑不住的人,加上這種生活跟之前的截然相反,當然讓人沒法接受。為此,我反抗了好一陣,把家裡人都折騰得夠嗆。
最後,還是賽迪3開始跟我頻繁通信,而且每個假期都來找我,跟我分享學校裡還有去霍格莫德村的趣事,才緩解了我的寂寞和煩躁。
可是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年又一年,眼看着賽迪畢業了,要去大陸開始畢業旅行,我再也忍不下去了。于是,那天賽迪來看我時,我就央求她帶我逃出去。
賽迪家也有家養小精靈,對控制精靈的那些魔法爛熟于心,輕而易舉就幫我擺脫了家養小精靈的監視,接着使用複方湯劑把我變成了别人,在一次舞會上将我從家裡帶了出來。
接下來就是我最開心的一段時光了,”說到這裡,卡麗絲露出了一絲懷念的微笑,望向了帕薩莉。
帕薩莉聽着這一切,也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來,眼前好像出現了那樣的場景――不得不被關在家裡的苦悶少女終于得到朋友的幫助,逃了出來,獲得自由。
“然後呢?”她問。
卡麗絲看着她,想起了以前母女兩人躺在床上講故事或者分析時就是這副情景,不禁眯起眼睛憐愛地笑了,繼續說了下去:“我們使用了麻瓜的交通工具,坐船到了法國,在那裡呆了小半年。賽迪研究魔法,我沒事幹,就開始學着欣賞麻瓜的文學、音樂和舞蹈,在這個過程中,漸漸看開了,覺得不能像其他巫師一樣自如地使用魔法也沒什麼不大了的。畢竟,不會魔法的普通人也照樣活得很好,而且很多還比我開心呢。”
“然後我就認識了你父親,一個喜歡冒險、藝術和文學的年輕公子哥,”說到這裡,卡麗絲又笑了一下,但笑容裡不再隻有單純而純粹的懷念,還帶上了一些複雜的感情,好似參雜了懊悔,感慨和無奈。
“你的父親也是家裡最小的兒子,也被寵壞了,我們相愛之後,他的家人不同意他娶一個來曆不明的女人,他就帶着我私奔了。
而我呢,居然也就昏頭昏腦地跟着他跑了,都沒有跟賽迪說一聲。”
聽到這裡,帕薩莉望着媽媽,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
因為在她印象中,媽媽一直都是标準的淑女――盡管她做農活,做家務,但從不曾說出任何出格的話,做出任何出格的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