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語氣裡有些遺憾,還有些不滿。
和脫脫一樣,白鶴鳴對敵人的最高敬意就是将對方斬盡殺絕。脫脫此人野心頗大,詭計多端,又站在他們的對立面,若是此時讓他活下去,日後說不定會帶來更大的禍患。
俞蓮舟道:“你說的對。”他還想再說些什麼,張了張嘴,又不知道怎麼說。
他很難承認自己剛剛心軟了。如果他直接殺死脫脫,不管他和白鶴鳴誰留在原地抵擋,剩下一人還是有四五成機會逃過元兵追殺。原本他一直就是這麼打算的,也是抱着必死的決意留在元兵手下。然而他見白鶴鳴也是抱着如此決意,見她和自己都有想要殺了脫脫以命搏命的想法……
就那一刹那,俞蓮舟心軟了。或者說,他硬了心腸,想要再與天賭一回。
上一次他和三弟與天做賭,兄弟二人皆算是輸了,因為誰都不肯放手。他來到丐幫後細細想了很多事情,又覺得這賭輸了還是赢了,得看如何才算輸,如何才算赢。
他與三弟都不願放手鶴鳴,為此兄弟相争,這也許是輸了。然而不論是三弟還是自己,又都還記挂着那兄弟之情。三弟不肯看他迷堕苦海,刻意點醒他。他亦接了師命下山,協助丐幫,留三弟在山上與鶴鳴相處。二人相争之時兄弟之情仍在,這難道不是他們赢了,他赢了嗎?
這一次俞蓮舟賭他和鶴鳴二人各不獨活。
不論一起逃出去還是一起成為元兵的刀下亡魂,二人同生共死,便是赢了。要是一人生,一人死,生死兩隔便是輸了。他挾持脫脫不下死手,為的就是兩個人能一起活。如果活不了,他就和鶴鳴一起死。
馬兒哒哒往前狂奔,白鶴鳴和俞蓮舟都聽出背後追兵的聲音越來越近。
白鶴鳴虛弱笑了笑,建議道:“我下去?”
她這話是認真的。他們□□這馬不錯,但載着兩人到底跑不了太快。俞蓮舟雖然受了傷,但并不如她自己重。如果她下馬與俞蓮舟分别,說不準俞蓮舟能逃出去,日後為自己報仇。她會這麼說,隻因為若是兩人傷勢倒置,俞蓮舟定然也會主動提出要下去。
他們兩個人都太像了,所以一見如故,所以是能交付後背的摯友。
然而俞蓮舟卻道:“不必。”他雙手握緊缰繩,囑咐她:“你坐穩就好。”
生死關頭,他還有許多想和白鶴鳴說的,但都沒有時間繼續說了。他想問她上次自己說了那樣的怨怼之言,她有沒有生氣?他想問她這幾天到底幹了什麼,為何回到鎮中,是否擔心自己?她找到了那隻兔子嗎,她剛剛是否有認出了自己……
但萬般念頭落到嘴上,他隻能道:“前面是懸崖。”
不知不覺之間。他們奔逃了一夜。如今天色朦胧,他已經看見遙遙前方的斷崖。皖北多山地,遇到懸崖峭壁也很正常。而且就算沒有遇到峭壁,馬的速度越來越慢,後面的元兵也遲早會追上他們。
白鶴鳴已經力竭了,隻慶幸自己好歹沒有走火入魔,就像當時在南昌時那樣。她頭一點一點的,累極困極,聽了俞蓮舟的話隻“嗯”了一聲,慢半拍才反應過來對方的意思。她剛想好回答,又聽俞蓮舟問自己:“跳不跳?”
現在白鶴鳴也能看到懸崖了。
這不是之前小樹林裡那種容易失足的陡坡,而是真正意義上的懸崖,就和當初她在雲南時見到的懸崖一樣,深不見底。
馬不知道自己的終點,仍然不知疲倦地向前,爬上長長的山坡。身後的追兵也沒有絲毫想要停下的意思,喧嚣的聲音原來越近。
白鶴鳴笑了一聲,輕道:“跳。”想了想又道:“這真不像你。”
她心想,跳吧跳吧,如果俞蓮舟這麼想一起死的話,那就一起死吧。她受傷後流了很多血,腦子也變得遲緩了,但不代表她真的傻了。從俞蓮舟挾持脫脫的時候,再到如今他載着自己一路策馬狂奔。有無數次機會兩個人都可以分開,或許其中一人逃命的可能會更大。
俞蓮舟硬要賭這一把,要比之前在武當山上那個克制的擁抱,比他前日分别時說的那句滿含怨怼的話,比那隻被暗器射穿的小兔子,更能提醒白鶴鳴,兩個人的關系和從前确實不一樣了。
她早就知道自己與俞蓮舟的關系不會有回到過去的可能,但此刻真真意識到了這點,不免長籲了一口氣。
俞蓮舟見白鶴鳴久久不答,以為她心中不知,亦或是不滿自己的決定。她肯定還和以前的自己、和她剛才一樣,想着如何能盡可能保存實力,以待來日。他心驚膽戰了幾秒鐘,聽到她這一聲“跳”,心才安了。聽她歎了一口氣,俞蓮舟知道她多少有幾分無奈。他卻反而笑了。
馬兒終于意識到前面是萬丈深淵,急急停步,前蹄高高擡起。
初生的太陽從山間升起,陽光刺破層層雲霧,閃得白鶴鳴眯起眼來。
俞蓮舟雙手松開缰繩,抱住白鶴鳴縱身躍起。白鶴鳴扭頭一望,隻見百餘名元兵也追至懸崖。十幾名弓箭手搭起弓箭,瞄準他們二人。俞蓮舟的手牢牢禁锢在她的腰上,另一隻手抽出腰側的劍來,投向地面的人群。
隻見一道白光橫掃過人潮,眨眼間乒乒乓乓,三四名弓箭手被旋轉的長劍掃過,齊刷刷倒了一排。
躍起後便是下落。元兵隻在白鶴鳴眼中出現了幾秒,劇烈的失重感就籠罩了她。她累到沒有力氣驚慌,也不感到驚慌,卻還是抱住了俞蓮舟的脖子,
她想起來小時候俞蓮舟帶着她用輕功到處飛的時候,兩個人好像也是這樣。
但是一樣之中,現在與那時又是極為不同的。
崖上的風波好像還沒有平息,白鶴鳴看到四周的景物急速變幻着,也能聽到上面傳來的,遙遙的哀嚎聲。俞蓮舟的聲音在風中消散,似是某種喟歎:“你說我不像我……我看你也不像你了。”
他早就覺得她不像她了。
而他也不是剛剛那一刻才變的,早在與鶴鳴表明心迹之前,早在他看到那些寄給三弟的信之前,早在他把那隻兔子帶在身邊之前……
俞蓮舟心想,他自己其實變的更早,隻是他太過愚鈍,這才多走了許多路。
待到四五月,人間已是花紅柳綠,武當山上的桃樹才羞赧地露出它一串串緊閉的花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