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方人馬對視了有一會兒,那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将軍卻忽然下了馬。他背對着光,白鶴鳴和俞蓮舟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見那人卻将佩劍取下,交給一旁的親兵,緩緩走到離他們大約五步遠的位置。
他站定了一會兒,似乎在确認什麼,才大聲喊道:“保保,是你嗎?你是吾兒保保嗎?米尼忽[1]——”
這話一說出口,非但白鶴鳴和俞蓮舟吃了一驚,連那人身邊的親兵好像也都愣了一下。過了足足三四秒,他身邊才有個方臉男人跟着喊道:“找到了!找到了!小王爺找到了?!”被他這麼一喊,一行親兵才像是如夢初醒一般一擁而上,将三人團團圍住。
雖然聽不懂那人最後一聲高呼是什麼意思,但二人一聽“保保”二字皆是眉心一跳,暗道不好。這“保保”二字,再加上這人明顯高于旁人的身份,有大概率就是那執掌天下兵馬的汝陽王察罕帖木兒。他雖然自己漢姓是李,可親生兒子卻取漢名為“王保保”,這點讓白鶴鳴印象尤為深刻。
白鶴鳴原本在汝陽王下馬的時候就已經往後退了半步,暗自攢齊了内力,準備趁機逃走。俞蓮舟和她想法一緻,故而她一後退,他便自然地往前進了半步。他自诩虛長十幾歲,多少能為帶着孫正堂的白鶴鳴争取點逃脫的時間。
然而就在二人一進一退這幾秒,白鶴鳴便從餘光中看到了至少三個武林一流高手。這三個武林高手一左一右一後,不論她從哪個方向逃,都至少要與其中的一個人交手。而很可能這三個人中不管哪一個她都打不過。
俞蓮舟見了這三人也是暗道不好。且不提汝陽王身邊那個搶先應和的方臉男人,從三個方向分别圍住他們的那三位高手均是一副西域打扮。另外兩個他不認識,但有一個似乎曾是丐幫的四大長老之首——東方白。東方白外号八臂神劍,也不知汝陽王府給了多少金銀,才能請動這位前丐幫長老。
沒有退路了,而且勝利的可能性為零。
白鶴鳴放下了孫正堂,但她和俞蓮舟的手都不約而同地放在了自己的武器上。
孫正堂是她親手在凝香館門口撿的,她又跟這小子生活了半個月。如果孫正堂真的是汝陽王世子,那她從此之後再也不在晚上和師妹偷跑到後山烤紅薯。
孫正堂此刻反倒是很乖,安安靜靜地站在俞蓮舟和白鶴鳴之間。
“這位英雄,你怕是認錯了,這孩子應該不是你的兒子。”俞蓮舟率先開口,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放在孫正堂肩膀上。
他聲音清朗,自是一派光明磊落的大俠之風,讓汝陽王由不得在内心稱贊一聲。然而他心下已有主義,當然不可能被俞蓮舟這句簡單的解釋給打動,道:“這位大俠莫要再與本王開玩笑了。我兒自十天前忽然不見蹤影,我與王妃急的食不下咽。如今你懷裡這位,真是吾兒。”
見俞蓮舟和白鶴鳴似是依然不肯放手,汝陽王重複道:“吾兒在外受苦多日,臉都被人打成這樣了,請這位大俠和您的夫人把孩子還給我吧。”
他刻意在“還”字上加了重音,幾路高手聽了他的話,也都擺出了随時可以開打的架勢。
倘若是平時,白鶴鳴大概會在第一時間為了維護俞蓮舟的“清譽”而辯解一句,但此刻生死關頭,二人都恰到好處地無視了汝陽王的誤會,全心思都放在如何解決眼前的危機之上。
當汝陽王提到王保保已經失蹤數日之後,白鶴鳴忽然就明白了為什麼這些天元兵都在搜查十歲到十二歲左右的孩子——王保保生死不明,汝陽王應當也不清楚是哪一方動的手,隻得借皇帝之名,用這種天怒人怨的辦法來将自己的孩子找到。孫正堂半月前被那幾個龜奴狠狠打了一頓,受的傷不重,但幾乎全在臉上,讓人看不清模樣。而且他本身或許就有些蒙古人的血統,生的深眉高鼻,身高也比同齡人要高些,如果來假扮汝陽王世子,至少從外貌上來看并不突兀。
然而孫正堂明明不是他的孩子,這是白俞二人和汝陽王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可此刻汝陽王卻非要說孫正堂是,這又是為何?
汝陽王這招“狸貓換太子”究竟是想引誘政敵出手,讓孫正堂作為一個靶子,還是想向政敵表明自己根本就不在意誰是自己的兒子,他們手上的人質其實無關緊要?亦或者是汝陽王世子根本就沒丢,他隻是在逢場作戲?
白鶴鳴不懂,但不管汝陽王作何想法,她今天都不想交出孫正堂。
眼見俞蓮舟和白鶴鳴二人如此不識相,汝陽王也是眉頭一皺。
他飽讀詩書,向來敬佩那些高風亮節之士,也是存了這份敬佩之心,他也才會耐着性子說了剛剛那些話。然而若繼續與俞蓮舟和白鶴鳴二人僵持下去,引來敵人的注意,那麼他手上的這招可就廢了。
念及此,汝陽王眼神中閃過一絲陰狠之色。他舉起右手,正欲讓手下動手。
誰料此時孫正堂忽然掙脫了俞蓮舟壓在肩膀上的手,往前跑到了他面前一步遠的地方。他霍地跪了下來,用蒙語大喊道:“阿布[2]勿要傷人!”
孫正堂這一句蒙語說的甚是标準,驚得連汝陽王都愣了一刹,随即便是大喜。
原來汝陽王剛從右相府中離開,二人政見素來不合,因此也沒談攏。他正心情郁悶,借騎馬回府的機會散心,卻看到了白鶴鳴三人——準确地來說,是被白鶴鳴抱着的孫正堂。他立刻想到了能應對左相右相乃至小皇帝的辦法,所以當即決定攔下三人。
這個孩子究竟是誰對他而言并不重要,他甚至不在意他臉上的傷是否會是一輩子的殘疾,也不在意白鶴鳴抱着他是不是因為他腿腳有礙,因為他和整個汝陽王府都需要一個能暫代他親生兒子的孩子。
眼下這個就很好,比那兩個大人會看眼色,甚至還會說蒙古話。
念及此,汝陽王勉強從眼角擠出兩滴“重逢”的淚水,彎腰張開雙手假意就要抱住孫正堂:“吾兒,你受苦了——”
他這動作看着放松,白鶴鳴卻能看出他身旁那兩個侍衛在汝陽王要抱孫正堂的時候都繃緊了肌肉。倘若孫正堂有一絲不軌之舉,隻要一秒鐘,那兩個侍衛就會讓他人頭落地。
然而孫正堂跪的快,站的也快,竟然沒能給汝陽王展現“父子情深”的時間。
盯着汝陽王頗有威懾力的凝視,他轉過身,朝着白鶴鳴和俞蓮舟跪下。
像當初第一次見到白鶴鳴時那樣,孫正堂這次跪的也很結實。他左手右手交疊在額前,重重地朝這個方向磕了三個響頭。
“白姐姐,俞叔叔。”孫正堂擡起頭來,對着二人道,“多謝你們之前救我,我……”喉嚨上似乎有熱氣往上蹿,頂的他噎了下。他眨掉眼裡的淚,笑着道:“我還是……喜歡……當有錢人……有好吃的食物,溫暖的住所,還有人……陪我玩……”
雖然不像大人一樣能想明白此刻發生了什麼,但作為孩子,孫正堂很清楚自己如果再什麼都不做的話,他的救命恩人就可能會喪命。
白鶴鳴大概不會喜歡他下跪——她就不喜歡任何人下跪。所以孫正堂不敢跪太久,更不敢看白鶴鳴的眼睛。他轉過頭,把那淚抹到那“父親”的懷裡,然後道:“阿父,是他們救了我,我才能重新見到你……你,你要好好感謝他們。”
汝陽王當然無所不允,點頭道:“你說的是。”
兩個原本已經準備拔劍的親兵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了三大錠金子,碰到二人眼前。他們捧了一會兒,見白鶴鳴和俞蓮舟都沒有接。二人并不知汝陽王的計策,因而也不确定這小子是否真的就是世子。他們不敢惹怒世子的救命恩人,便低頭把那金子放在了一旁的木欄上,然後默默退後。
太陽已經落山了,大都的夜晚是寒冷的。
汝陽王沒工夫陪着白鶴鳴和俞蓮舟在這裡罰站。他見孫正堂願意跟自己走,已經抱着他上了馬,居高臨下道:“大都向來不歡迎江湖人士,但本王也非不通情理之人,你二人是我兒子的救命恩人,我會與守城士兵知會一聲,讓你們能順利出城。”
事情已經結束,所有一切都不在白俞二人的意料之中。
他們輸了個徹底,若不是孫正堂,或許二人現在已經是汝陽王的刀下亡魂。
他們此刻應該離開了。
“快走吧。”俞蓮舟心底的聲音如同當年那般催促着他,“事已至此,這裡已經沒有你可以做的事情了。”
“人生不如意事常□□,亂世之中,發生什麼都是有可能的。”
或許他讓白鶴鳴幫忙自己找那個李姓男子這件事情本身就錯了。
若是剛剛要他拼了這條命,也是可以的,但此刻舍命卻又太晚了,像個毫無頭腦的莽夫。
也可能孫正堂去了汝陽王府也會有屬于自己的奇遇和人生呢?
千般萬般,都不過是借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