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昨夜見義勇為的俠客不隻有她一個。
俞蓮舟眼神微斂,一副無悲無喜的樣子。但一想到江南省離這大都起碼得有一到兩個月行程,他一路尾随尋找機會硬是扛到了人到了大都再殺,白鶴鳴就不由得佩服。換做是她,除非是血海深仇,也不至于……
等等……看着眼熟,血海深仇?
她壓低聲音道:“他就是當年來你家的那個?”
俞蓮舟曾和她說過些舊事。
那年也是江南受災,他本是漁民的孩子,家裡還有個妹妹,有個弟弟,一家五口就是因為借了這個貸又實在還不上,自己和母親都被債主收走了,母親因此才被買到了煙花之地,沒幾年就去世了。
小二見他們吃完了還不走,便裝模作樣地過來收盤子。待到那小二收了盤子,罵罵咧咧幾句走遠後,俞蓮舟才答道:“不算,來我家的那是他手下的小門子。”
大概是對上白鶴鳴,他才會說的如此坦誠。但又因為是白鶴鳴,他也未能完全坦誠。
實際上,俞蓮舟從未見過那個子錢家的臉,他隻是認出了那人身邊的仆人正是當年來他家收債的人。
學武之後,師傅為了保護他們的心性不讓仇恨所蒙蔽,從不允武當弟子主動下山尋仇。多年來武當山上的生活倒也确實治愈了他們,隻要不刻意想起,過去的事情就不會對他們帶來任何影響。
俞蓮舟曾經也以為自己真的放下了。但他跟了這子錢家一路,最終還是下了手。
白鶴鳴不解道:“事情既然已經做了,直接離開大都便是,你為何又是一副惹上了大麻煩的樣子?”
俞蓮舟道:“那子錢家四處放貸,我原以為他不過是個利欲熏心的奸商,誰料昨夜我在他客房中看到一本賬冊。那賬冊上寫明了他和不少鞑子官員的勾結,我看其中有不少身居要職。”
“所以呢?”白鶴鳴直接道,“他和鞑子官員勾結起來殘害百姓,豈不是又多了個殺他的理由?張真人聽了也不會責罰你吧。”
她這一句提到了張三豐,算是正正戳中俞蓮舟。
他雖然不算是衆位師兄弟中最有天賦的,卻是一直以來在武學上最勤奮的。論深謀多思,武當除了他還有張四俠張松溪,但許是曾經在青樓和街頭都摸爬滾打過一陣子,他又比張松溪更識得人性的晦暗之處,少了幾分出于赤子之心的純粹。張三豐也正是出于此,對這個愛憎分明又心思頗深的弟子多有關注。
前陣子俞蓮舟剛從武當的虎爪手中自創一門功夫,名為虎爪絕戶手,專捅敵人腰眼,使人損陰絕嗣。初創之時,他不免有些飄飄然,師父卻道他這一手太為陰險,不适于後代弟子學習。雖然後面師父允他交給其他師兄師弟,但每想起此事,他背後都是冷汗連連。
眼下,雖然明知道師傅不願他們重拾舊日的仇恨,他卻也還是殺了當年那個收債的仆人和為首的子錢家。
俞蓮舟不願意辜負師傅這番心意,又不得不辜負這番心意。比起欺騙和隐瞞,盡管可能會面對師父的失望和指責,他也想要直接告訴張三豐真相。
念及此,他搖了搖頭道:“我留在大都,一是怕我當真留下了什麼把柄被人抓着了,後續給武當惹來麻煩。二是,師父不允許我們下山尋仇,我不想欺瞞師父,但又不知……”
他該如何開口呢?
說他學了這麼多年武,依然心性未成嗎?
白鶴鳴見他眼光流轉,晦暗難明,不由得深吸一口氣。
“我何時讓你要瞞着張真人了?”她道,“‘你覺得張真人為何不讓你們執着于複仇?難道他是覺得那些人不該殺嗎?”
“師父品德高尚,好惡分明,自然是——”俞蓮舟皺眉答道。但他還沒說完,白鶴鳴便打斷他道:“道家最最看重德行,那我便再問你一句,什麼是德?忠義是德嗎,還是仁愛是德,孝順是德呢?”
俞蓮舟被她問的一怔。他小時候沒念過書,上了武當山後才讀遍道家經典,但對于這書中文字的領悟,卻一直不得其法。
白鶴鳴接着道:“既然你剛剛教了我,我便也教你一回。萬事萬物如果說起這名字來,便是無窮無盡。子對父,弟子對師父,孝順便是德,臣子對君主,忠心便是德,但如果是父親犯了錯事,君主十分昏庸,你能勇于糾正他們,這也是德。所以是否做到了德,看的從來不是表面功夫,而是本性是否向善[3]。”
“再回到這件事情本身,張真人不讓你們主動尋仇并不是想讓你們忘記仇恨。他是害怕你們過于執着于仇恨,為了仇恨去練武,而忘記了自己的本心。習武不是一件能用仇恨來驅動的事情,或許剛開始可以,但走到了後半程,不管是仇恨還是威逼利誘就都便沒有用了。”
其實學習也是這個道理。白鶴鳴記得自己鄰居家的孩子當年為了考上個好大學,直接被沒收了手機,全家人高中三年都不準在他面前看電視和玩手機。但後來他上大學之後,馬上就沉迷到遊戲之中,聽說是挂了好幾門課,幾乎要到了退學的地步。
一切愛好和習慣剛開始不論因何緣由而起,但能一直堅持下去,就必然是本心裡就想要堅持。
“張真人是個好師傅。他是怕你們立志立錯了地方,才不讓你們主動尋仇的。隻有你自己真心立志想學武,努力鑽研下去,才能走得遠。這就像是種樹一樣,得先紮根,隻要紮根的夠深,就自然會開花結果。但你要是為這個果來求根,天天想着花何時開,葉何時長,果何時結,那便是本末倒置了。為了尋仇來學武,能走一時,但最終還是一場空。”
她這麼一說,俞蓮舟忽然回憶起了之前師父在山上講課時也打過類似的比喻,說是學武就和種樹一樣,要的就是紮根。他當時的年紀恐怕比現在的白鶴鳴還小,覺得師父這話裡有深意,卻又不能完全理解,隻當是師父讓他們要勤勉練功,不要忽略基礎。現在被白鶴鳴這麼一點,有如陽光照進暗房,頓時一切明朗。
沉默許久,他各種話在嘴裡過了半天,終究隻是道:“……你要是個男子,沒準武當就是八俠而不是七俠了。”
白鶴鳴以前真挺想去武當的,不過她已在峨眉帶了十幾年,覺得峨眉比起武當,倒也不差什麼。她聽了俞蓮舟這話,笑眯眯道:“那可不行,你們武當陰陽不調,陽氣太重,來武當我是娶不到老婆的。”
俞蓮舟一時無語。他沒想到白鶴鳴還能在大俗大雅的話題之間随意跳轉。一個女孩子家家談論别的門派男子娶不上妻子,性别倒轉一下她在武當得被關一個月的黑房。不過這種話從她嘴裡說出俞蓮舟竟然也不覺得意外,隻覺得她就是這種嬉笑怒罵随心的性格。
“你這話可不敢對外說。”他先道。
想了想,俞蓮舟又補上一句:“你在峨眉,也娶不到老婆。”
峨眉自第四代以來都是女子,女子當然也是娶不了老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