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人,毋庸置疑,是他的母親。
但他不太敢相信這是他的母親。
他在醫院裡躺了五年,現在看起來和以前沒有太大差别,而她......
竟像是已經七十歲了。
有的人受到時間的青睐,歲月隻留下細微的痕迹,無論隔多久,心境依舊幹淨如初,就是那句“歸來仍是少年”,而對有的人,幾年的時間就足以滄海桑田,物換星移。操心勞力的同時,外貌也随之變化,一夜白頭也是這麼來的。
她年僅六十,卻呈現出垂垂老矣的樣子,應該是被她那忽然暈厥、一躺就是五年的兒子所害。
楚遊站在張靜的面前,頓時覺得虧欠愧疚,一時間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微風一吹,頭頂的梧桐葉沙沙作響,光影浮動,恰如世事變幻無常。
“你是她兒子?”護工奇怪道,“這幾年我好像沒見你來看過她。”
“......我是。”楚遊不知不覺間攥緊了手,“之前我因為一些事,沒辦法過來。”
“邊走邊說吧。”護工說。
“我來推。”
楚遊推着輪椅,護工跟在他的旁邊。
在楚遊的要求下,護工把從張靜進入敬老院開始到現在的情況都說了一遍。
“三年前,她來的時候就有些老年癡呆了。送她過來的是她的妹妹。”
“因為她有老年癡呆,就隻能在護工在到時候放放風,每天兩小時的樣子。我就帶着她在院子裡轉轉。
“後面她洗澡的時候又摔了坐骨神經,卧床三個月,從那以後她就老的很快,老年癡呆也更嚴重,也不太能走路了。”
楚遊問:“她來的時候,頭發也是白的嗎?”
“是啊,頭發早白了。我當時也是奇怪,怎麼一個五十多歲的人,頭發就全白了呢?”
他們走了一陣,找到一個面向南方的長椅。他們坐在椅子上,面對着不遠處的草坪,曬了一會太陽。
張靜安安靜靜地坐在輪椅裡,很沉默,太陽照在她的臉上,皺紋深邃如同刀刻,她自始至終都沒有看楚遊一眼。
“你知道我是誰吧?”
楚遊說完這話,張靜才看向他,呲着牙無聲地笑,好像楚遊說了什麼好笑的話。
“你是楚遊。”
“這些天,你過得怎麼樣啊?”楚遊在張靜面前蹲下來,握住她的雙手。
這雙手的皮肉是那麼皺、那麼枯。
張靜搖頭抱怨:“其他的都好,就是今天中午的飯好難吃!”
楚遊和護工笑了。
護工說:“敬老院專門請的好廚師,她挑嘴的嘞。”
“那你等會和我回家,好不好?”
張靜悄悄看了護工一眼:“她不同意。他們不讓我離開院子。”
楚遊說:“我帶着你,誰敢攔你?你說是不是?回家我給你做好吃的。”
張靜笑着點頭:“要得。”
楚遊辦好了手續,推着輪椅走在街上。
張靜顯得很高興,在老态龍鐘的臉上浮現出近乎天真的神情,仔細地觀察周圍的人來人往。
楚遊買了很多吃的,回到了很久沒回的家。
一打開門,在陽光的照射下,屋子裡的塵埃懸浮,星星點點。
楚遊把家裡的地給打掃了、灰塵抹了,屋子終于像點樣。
他打開竈台開始做飯。
母親就在客廳裡靜靜地坐着等他。
張靜以前并不是這麼安靜的人,她的話不少,每天唠唠叨叨些細碎的事。
似乎生病之後,大腦變得遲鈍,連着話也變少了。
就在這時候,門鈴響了,楚遊打開門,看到門口是姨媽。
她和張靜長得很像,都是小巧幹練的樣子,說話的語調也很像。
隻是兩個人看起來一個是行将就木的老年人,一個是中年婦女。
“我來給你送兩個東西......”姨媽自顧自走進了屋子裡,她指着貓包,“這是一個,你的寶貝貓。”
“貓?”楚遊疑惑,他好像沒有養過貓啊?
他把貓包拉鍊拉開,一隻黑色的小貓從裡面探出頭,用綠色的眼睛望着他,張開嘴大聲叫,然後撲進他的懷裡,毛茸茸的臉用力地蹭他的脖子。
他好像确實有——楚遊一時間腦子有些混亂——在夢裡的時候有一隻。
“還有這個,”姨媽把一張銀行卡放在了桌子上,“你暈倒在公司後,被判成了工傷,公司承擔你部分的醫療費用,還賠了些錢。卡裡面的錢用看了一部分,我那存着賬單,你可以核對一下。銀行卡的密碼是你生日。”
楚遊接過了一疊賬單和銀行卡,感激地看着姨媽。
“謝謝。”
姨媽歎了口氣:“都不容易,對你媽好點,這幾年,她老了很多。”
楚遊看向坐在輪椅上的母親。
張靜注意到了楚遊的視線,她笑得像個孩子。
“哎喲,”姨媽忽然大叫一聲,“楚遊,你在做什麼,廚房冒黑煙啦!”
楚遊把銀行卡囫囵塞進褲兜裡,趕緊過去看,隻見鍋底糊着一塊黑炭,再燒一會估計就要燃起來了。
姨媽嫌棄地捂着鼻子走進廚房:“你這孩子真的是,剛醒來就要做飯,腦子看樣子還沒好全呢!我來做,你邊去。”
如果母親好好的,那說這番話的就是她了吧。
楚遊回到的客廳,小黑貓在他的腳邊打轉。坐在沙發上,面對沉默得張靜,楚遊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五年的空隙有些太長,而且張靜的意識已經順着時間的河流飄到了很遠的地方。他不知道該如何填補這段空缺,便拿起賬單仔細看了起來。
楚遊大緻能夠從賬單推斷出母親這五年裡的生活。
在前兩年,她還沒有患上癡呆的時候,張靜大部分時間用于打工,親自照料卧病在床的兒子。公司支付的賠償不足以支付全部醫療費用,更何況張靜想讓兒子接受較好的醫療,所以即使生活有些拮據,她也堅持隻把卡裡的錢用在兒子的治療上,自己則省吃儉用。
後來,或許是勞累成疾,或許是基因的原因,總之,她開始了遺忘的旅途,伴随着白日夢呓,記憶的大門逐漸向她關閉,一些東西永遠塵封在時間的塵埃下。她意識到這件事,或許是因為她常常忘記一個小物件的名字,又或許是她恍如夢醒般悚然驚醒在街頭,總之她選擇去往敬老院,把卡交給妹妹,囑咐她定期給醫院打一筆錢,定期請護工。
可能她偶爾會在敬老院的梧桐樹下想起她在醫院的兒子,然後慶幸自己的日夜辛勞足夠兒子接下來幾年的醫療費用。
楚遊忽然覺得這薄薄的銀行卡是如此重。
楚遊看着這一疊賬單,知道這些花出去的前不足以支付一個在醫院的病人和在敬老院的老人的開銷。他趕緊去問姨媽:“賬單就這麼多?你沒墊錢?”
姨媽在竈台前忙忙碌碌:“她是我姐,我不能不管她啊。錢你也别給了,沒多少。”
楚遊和姨媽說了幾句,但姨媽堅持不收他的錢,把他轟出了廚房。
楚遊走出廚房,看向母親。
“媽,這幾年過得怎麼樣啊。”
“怎麼樣?”張靜冷哼一聲,“還行,你姨媽經常帶我出去逛。就是吃的不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