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走了嗎?”
錄完筆錄後千昭問了新人君一句。
“呃......”新人君往降谷零的方向看了一眼,說:“最好還是再等等吧,不知道管理官那邊怎麼說......”
她順着新人君的視線看去,降谷零正站在跟她有點距離的地方,被一群警察圍着,似乎在聽着他們的彙報。在臨時搭建的照明燈下,光線将他的輪廓勾勒得格外清晰。在一群目光銳利氣場強大的刑警之中,降谷零依然展露出了相當獨特的氣質,神情嚴肅又認真,還帶着一種上位者特有的沉穩。他抱着雙臂,眉頭微皺,偶爾會點頭,偶爾用手指輕輕敲擊着另一隻手的手肘,偶爾把手放在唇邊皺起眉頭思考着什麼,偶爾又會對彙報的警察說點什麼,眼神還不時地從他們身上移開看向不同的方向,仿佛在尋找着什麼,或是預見着即将發生的事情。
而那群一個個看上去都拽得不行的警察,似乎都對他相當尊敬,或許是被降谷零的認真态度所感染,都專注地參與到這場臨時會議之中。他們或是思考,或是各自發表意見,但無一例外,他們的目光時不時地會回到降谷零身上,尋求着指導和确認。降谷零的存在就像是一個穩定的中心點,大家似乎都在不知不覺間交出了自己的信任,不約而同地相信着他能帶領衆人在這種艱難的狀況下找到那個真相。
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他作為管理官工作時的樣子。
跟他獨自一人時不同,這時的降谷零自帶着一種能讓衆人聚集到他身邊的力量,自然而然地占據了團隊中的核心地位,承擔着他人的期待和各種各樣的責任。
那場臨時會議持續了才20多分鐘,降谷零就已經整合好現有的線索,分配好任務了。警察們都散去了各自忙活。
降谷零向依然坐在神社台階上的她走來,說:“你累了嗎?”
“嗯,累了。”她擡頭看他。
或許是意識到這種視線上的強烈不對等,他蹲了下來,使得他們的目光幾乎在同一水平線上,稍微擡頭看着她,說:“我先送你回去吧。不過......答應了你的事,我好像又做不到了。”
“是指什麼事?”她有點不解。
“就是不熬夜的事,現在這種狀況,回到縣警本部後還要臨時召集一次搜查會議呢。”
“這個......倒也不用特地跟我說......”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移開了視線,覺得這不是什麼需要這樣認真對待的事情。
又來了,他依然是連這點小事都耿耿于懷。
“不,答應了你的我都想做到。”降谷零還是一臉認真,說:“今晚實在沒辦法,不過,明天還是會繼續努力7點半才起床的。”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她被他的認真态度逗笑了,又有些無奈。
他也笑了,站起來對她伸出手,說:“那走吧,我送你回MOAI。”
她猶豫了一下,然後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中。
她就這麼被他牽着走向離開神社的台階。他的手溫暖又有點粗糙,那股從他掌心傳來的堅定溫度,讓她即使身處這陰森恐怖的兇案現場,也感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心。
說起來,兩年前在寶格麗酒店,他也是像這樣牽着心不在焉的她,穿過慌亂的人群,避開地上的碎玻璃,一直走到安全的地方。
降谷零的背影跟當年波本的背影在她眼前重疊,既似曾相識,又帶着些許不同。就像兩條時間線上的同一個人,各自承載着不同的記憶與情感。
“你可不要随便原諒他啊,雨宮小姐!”當他們從平良身邊走過時,他戲谑地大聲喊道。
“沒錯!要多生他一會氣才行!”身後不知道誰在附和着。
“居然讓女朋友去做這麼危險的事,一定要給他點教訓才行!”平良繼續煽風點火。
“對啊對啊!把他甩了都不過分的程度呢!”好幾個聲音也在跟着起哄。
“哈哈哈哈!”千昭忍不住笑出聲來。
“是是是~”降谷零也笑了,說:“怎麼生我的氣都無所謂,但分手是不可以的哦~”
“明明不是真正的戀人......?”千昭掩着嘴,用隻有他能聽見的音量低聲說道。
“你......!”降谷零回過頭來露出了被戳中痛處的表情。
“啊哈哈哈哈!”身後的警察們都放肆地大笑了起來。
“對了對了~就是要這樣!狠狠地懲罰他!”平良還在不嫌事大地嚷嚷。
就這樣,兩人在一片哄笑聲中走下了那陡峭的台階。
“看起來他們跟你相處得不錯啊。聽說清澤正信跟你互相看不慣時,我還以為那些縣警都很不願意聽你的呢。”兩人坐上車後,千昭一邊系安全帶一邊說。
“他們說到底也是警察啊,每個人心裡都揣着盡快揭開真相的渴望。雖然性格各異,但在執行任務時,他們都是盡職盡責的。我這個管理官也跟他們抱有同樣的心情,他們肯定能感受得到,所以他們都願意配合我。”降谷零說着啟動了汽車。
可能是因為大批警察突然湧入了這個平時冷清到幾乎被人遺忘的神社,道路兩旁聚集了許多好奇的圍觀者。
透過車窗,她的目光掠過一張張面孔。他們看起來都是過着平凡生活的普通人。在這個與本土分隔開來的島嶼上,無論是市中心熙熙攘攘的百貨商店,還是霓虹閃爍的宮野,抑或是像MOAI那樣溫馨自成一體的小世界,這裡的人們似乎與其他地方的居民并無二緻。他們同樣普通地工作,普通地娛樂,縣警們也同樣認真敬業。然而,他們心中都清楚,因為普天間那個基地的存在,他們正在承受着本土居民難以察覺到的痛苦。這種痛苦滲透到他們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個角落,就像一片巨大的烏雲,籠罩在沖繩的上空,平等地給地面上的人們帶來傷害。而大家也已經習慣了那種世代承襲下來的,無法根治無法驅散的痛,接受了這種痛将與自己相伴終生的事實,并在這個島嶼上努力地讓自己過得快樂,既柔順又堅韌。
人類還真是可怕的生物啊。
千昭想起了今天早上見到的,站在琉貿百貨門口等着她的灰川幸未,一眼看上去也是跟眼前這些人一樣,平凡又堅韌。
然而,最後卻是用那顫抖的雙手舉着槍,悲憤地說着:“就因為、就因為大家都知道,就算查明了真相,也沒法讓美軍得到應有的懲罰,所以......”
想必很多人都像她那樣,明白如果什麼都不做,那麼這種痛将會繼續就這樣世代傳承下去。
但同樣,許多人也意識到,人類雖然可怕但又渺小得可憐,普通人就算是像那樣笨拙地站出來,也是難以撼動那些根深蒂固的不公。
“灰川她......會怎樣呢?”随着車子駛離人群,她的視線從車窗上收回,落到自己的膝蓋上。
“這不是你我能決定的。”身邊響起了降谷零沉穩的聲音。
天空毫無預兆地下起了大雨,面前的風景從清晰漸漸變得模糊。
不能決定嗎?
她歎了一口氣,靠到椅背上,注視着那不斷擺動的雨刮。每一次擺動都讓視線稍微清晰了一點,但随即又被粗暴地砸下來的雨水所覆蓋,像是在不停地做着無用功一樣。
其實是你我都不想去做這個決定吧。
因為事到如今,不論如何布局,都注定得不出一個能令誰滿意的結果。
兩人一路無言,很快,MOAI的招牌出現在了車窗外。
“那個......”
就在她準備說句晚安下車時,降谷零突然支吾着開口了,就好像他為了是否要開這個口掙紮了一路。
“那個耳骨夾,你還戴着嗎?”他說着,心虛地看了她一眼,馬上移開了視線。
她不明白這是什麼狀況。無緣由地提起了那個耳骨夾,而且還是這樣的神情。
“......該怎麼說好呢......”他低頭苦惱地摩挲着前額,劉海被他自己揉得一團亂。
“我還戴着,怎麼了?”總之她還是如實地回答了。
“......雖然答應了不再對你說謊,但是......這種事如果說出來了感覺會被你殺掉......”
那個平日裡演戲撒謊,甚至身為警察做出順手牽羊的事都特别心安理得的降谷零,居然會糾結成這樣。
“所以到底是什麼事?”她好奇地問。
他捏着方向盤,還是一臉掙紮的表情,車内一時隻剩下雨刮擺動的聲音。
“要不這樣吧,”她等得不耐煩了,抽出了兔子包裡的Glock 42, 把槍口貼在他的太陽穴旁,說:“你不說的話我現在就殺了你,你說了我就視情況再決定要不要殺你。”
“......你怎麼變成了這種一言不合就拿槍指着别人的人了......”他苦笑着說,并沒有因為被搶抵着而感到驚訝或者害怕,甚至都沒有警惕起來的神情。
“嗯嗯,這是special service.”她說着咔嚓一聲打開了保險栓。
“我說我說。”他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樣子,一臉視死如歸的表情,緩緩開口說:“其實......我在那個耳骨夾裡......裝了GPS......”
她的腦子裡空白了好幾秒,直到那雨刮的聲音漸漸讓她煩躁起來。
降谷零還是保持着投降的手勢,又心虛地看向了窗外。
這?這?
雖然她不是沒好奇過,為什麼不論她在哪裡降谷零都能找得到她。但因為兩年前就是這樣,她都已經習慣了,所以沒再細想。
在初到沖繩那天晚上,被他發現她身上戴着那個耳骨夾,她還覺得尴尬得要死。
但......這,這不就意味着,早在那天晚上之前......這兩年來,他一直,一直,都知道她在時刻戴着他送的耳骨夾嗎!!!!!
“不......不對?這不可能啊?”她稍微找回了一點理智,反駁說:“兩年前,我有用儀器檢測過,這裡面沒有GPS啊?”
對,對,說不定是他搞錯了,又或者是那個GPS從來就沒生效過......
她心裡還是存着一點僥幸的想法。
“......因為那個GPS的開關是由我手機上的APP來控制的,可能你當年在檢查時,那個GPS正處于關閉狀态并沒有發出信号,所以儀器檢測不出來......”
他甚至解答了她的疑問,雖然聲音越來越小。
“......這.....這......”她感到自己的臉在迅速發燙,不對,是從頭到腳都像是被點着了一樣,尴尬到無地自容。
本來還想着要對他表白,可......他這不是,一直都知道嗎?要不是因為是喜歡的人送的,誰會時刻戴着......
她覺得這輩子不論再發生什麼,她都不會感到尴尬了。
“抱歉......兩年前是為了調查小昭你的事,所以才裝的GPS。”降谷零似乎是下定決心不去看她,手肘擱在車窗邊緣,臉以一個刻意的角度向着一片模糊的車窗外,用緊張的語氣接着說:“但是兩年前那個GPS并沒有起到作用,我還以為你早就發現并且處理掉了......”
是因為她一直小心地把耳骨夾放到信号隔絕裝置裡。
但自從離開組織後,她的那些工具很多都銷毀了,包括那個裝置,所以那個GPS才又重新起到作用了吧......
“在你離開日本後,那個黑客,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就是那個東城将彌,告訴我說你他黑進了那個GPS,還幫我設定為可以透過APP查看你所在城市的設定......不過這兩年我并沒有時常查看你的位置......”
他語氣開始變得如果不讓他說完他就會死不瞑目一樣,說:“其實是因為東城說那個GPS電量有限,如果頻繁查看的話,很快就會因為電量耗盡,而看不到你的所在......我......我不想變成那樣,不對......現在想來,可能是因為害怕變成那樣,所以很少點進去......”
他低頭自嘲地笑了一聲,終于還是轉過頭來看向她,說:“可是自從你到了沖繩後,我就會不時查看你的位置。大概是因為光是知道你在那裡,在我可以觸及到的地方,就能讓我感到安心。不知不覺中就變得依賴了起來,養成了那樣的習慣。”
那個無所不能的降谷零,居然也會有依賴的東西嗎?
她手中的槍不自覺地垂了下來。
“但是今晚,那個GPS突然電源耗盡,還是在那種我迫切需要知道你位置的危急狀況......”
他的聲音中透露出一絲恐慌,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可怕的時刻:“小昭,我當然相信你能處理好,你總是能保護好自己,總是能好好地應對各種突發的狀況......可是,當我看到你的位置消失了的那一刻,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我這輩子經曆過很多次萬分危險的狀況,但是像那樣發自内心地感到恐懼,絕望到不知所措還是第一次......”他伸手撫上她的臉,眼神既溫柔又滿是擔憂,就像是在重新确認她是真實存在的那樣。
“小昭,我好不容易才重新見到了你,如果因為我讓你介入到那種危險的事裡,而讓你遇到什麼不測的話,我......我實在不知道......”
他俯身過來,抵着她的額頭,鼻息撲到她的臉上,閉上眼睛像是在感受着她的存在一樣,就這麼毫不掩飾地袒露着自己的脆弱。
這也太狡猾了吧......
面對着這樣的降谷零,就算是知道了被裝上GPS這種事,也完全生不起氣來啊......
而很快他就恢複過來了,擠出了一絲笑容,半開玩笑地說:“怎麼樣?決定好了嗎?要不要殺了我?”
“呃......”她像是突然記起自己手裡有槍那樣,又重新舉起槍抵住了他的胸口,說:“我、我還沒想好......”
“是嗎?”他卻像是十分笃定她不會真的殺了他一樣,握緊了抵着他胸前的槍,又再欺身向她壓近,說:“我不是沒想過你可能會生氣,會從此就不理我了。但既然答應了不再對你說謊,我想我還是得讓你知道這件事。可是小昭,在事件結束後,你還是會回到新西蘭的,對嗎?”
是的。
本來可以脫口而出的答案,在被他那既脆弱又帶着一絲懇求的目光注視下,突然變得難以啟齒。
“是嗎?”
但他似乎已經從她的沉默中讀出了答案,眉頭微微一皺,随即又擠出了一個微笑,說:“看來,我得盡快改掉依賴小昭的這個壞習慣才行呢。”
他甚至都不試着再次請求一下,直接就接受了這個回答,說完就向後退去,萦繞在她周圍的屬于他的氣息也跟着褪去。
他又看向了車窗外,似乎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的失落,說:“抱歉,擅自說了這麼多。你也累了,早點休息吧。”
千昭看着這樣的降谷零,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最後隻能說一句“晚安”,便匆匆下車。
從前她還害怕會因為喜歡他,而逐漸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
而降谷零卻是已經變得越來越不像他了,而且他自己似乎都沒有察覺到。
這就是名為“戀愛”的東西嗎?
會讓強大的人變得脆弱,會讓冷靜的人失去理智,會讓不知恐懼為何物的人感到恐懼,會讓多疑的人試着去相信别人,會讓曾經滿嘴謊言的人變得坦誠,而本人似乎還坦然接受了這樣的變化。
她終于無比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份感情的重量。
不論是試着交付自己的信任也好,改變自己也好,每次都是由降谷零邁出最初的那一步。
他都已經做到那種地步了......不好好地回應他可不行啊......
“今天也是7點半才起床的。”
醒來後打開手機,首先彈出來的還是降谷零的信息,隻是今天沒有那個笑臉表情,有點小心翼翼的意思。
她看向放在床頭櫃上的那個耳骨夾。
他說過去的兩年裡,他也會查看她的位置,隻是因為怕電源耗盡,不敢看得太頻繁。
所以,在過去的兩年中,他其實也一直在記挂着她的吧?而她卻是毫不知情......
這個念頭稍微驅散了一點昨晚剛得知GPS存在時的尴尬。
她回複:“今後每天都要像這樣跟我報告哦。”
他秒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