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花妹子也是個了不得的姑娘啊,哈哈!”
羽村在一片狼藉的禮堂中央,随意地席地而坐,緩緩開口說道。
“第一次見到她,大概是半個月前吧。在宮野,幾個美軍欺負一個姑娘,她毫不猶豫地出手了。哈哈哈,那可是美軍啊,她不僅敢動手,還占了上風。在沖繩,我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的姑娘。後來她揍了别人一頓後意識到情況不妙,急着逃跑,我就給她指了條路。”
“她可是自由搏擊的地區冠軍呢......”千昭說着,心裡又在隐隐作痛。
“哦哦,難怪那麼彪悍,原來她練過。”羽村在自己身上摸索了一會兒,最終沒找到煙隻好作罷。
他接着說:“第二天晚上我們又碰上了,她還向我道謝。一般人要是打了美軍,估計第二天就被帶走了。我問她為什麼沒人找她麻煩,她說她也不知道......我就在想,她可能有什麼讓人忌憚的身份。”
千昭心想:可能是因為她的國籍是新西蘭,而且那次事件美軍理虧,基地為了避免麻煩才沒有追究吧。
“後來我們又喝過幾次酒,她說她在找上個月......哦,現在是上上個月了,就是3月22号晚上出現在宮野的三個美軍,其中一個穿着黑色T恤,上面有蛇的圖案。”
3月22号晚上,所以城間小姐就是在那天出事的嗎?
羽村說:“我讓她加入了一個宮野慕洋女群......雖然我不在群裡,但聽說她們經常在群裡點評男人,分享心得之類的,哈哈哈哈!”說着猥瑣地笑了笑。
“所以你讓她去問群裡的人?”千昭翻看了一下自己手機裡的幾十個群,發現裡面有沖繩慕洋女群,有宮野酒友群,卻沒有那個宮野慕洋女群。她打算稍後打聽一下,讓别人把自己拉進群。
羽村點頭,站起身來,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嗯,她們經常在那一帶活動,說不定知道些什麼。”
千昭追問:“然後呢?她後來有說她找到那三個人了嗎?”
羽村擡眼快速打量了一下她,這好像是他們見面以來,他第一次這樣認真的審視她。他繼續慢悠悠地說:“她說她找到了,但一直念叨着‘目标是找到了,但證據好像不太夠’......”
千昭小心地問:“......你知道她在調查的是什麼嗎?她有說為什麼要找那三個美軍嗎?”
他說:“知道啊,她說她的朋友被侵犯了。那些基地裡的美軍又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不過栗花妹子人夠意思,所以我也稍微幫她打聽了一下,還真讓我聽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什麼事?是跟她說的‘證據’有關的嗎?”千昭感覺到羽村似乎在故意吊她的胃口,但還是忍不住追問道。
“呵呵,下次再聊吧,是否有關,你到時就知道了。”羽村又恢複成輕蔑自大的模樣。
千昭沒有回答,也沒再拿槍指着他。她知道他想要回報,就等着他開口。
“你剛才說我們要‘互相幫忙’,對吧?”羽村對周圍那些慢慢恢複過來站起身的小弟們招了招手,他們都聽話地拖着受傷的身體慢慢往他身後靠攏。
“那就讓我看看你能怎麼幫我吧。我已經先表明我的誠意了,怎麼也該輪到你了吧?”說完就帶着那群混混離開了。
他大概也知道千昭不會再對他做什麼了,因為她還需要他的情報。
走了幾步後,羽村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頭對她說:“對了,你最好随身帶好你的槍,并保證有足夠的子彈。下次我可能就沒這麼好說話了。”
羽村恭平果然不好忽悠,都做到這地步了他還隻給了那麼一點點情報......
不過也對,畢竟他是那種能夠帶領一群頭腦簡單的小混混,在警察和基地之間左右逢源,在這個島上混得有模有樣的人物。跟這種人初次交鋒,能像這樣好好說上話已經是個不錯的結果了......
回到MOAI,她又把自己關在自己的房間裡,嘗試着整理現有的情報,梳理事情的經過。
3月22日晚上,城間小姐獨自一人穿着慕洋女的打扮去到了宮野,被突然勒住了脖子帶到一個房間,蒙着眼睛受到了侵犯。事後她被送到一座周圍沒有人的橋上,犯人讓她數到100才解開蒙眼的布。後來城間小姐報了警,但無法給出犯人的體貌特征?看來是因為被蒙眼的原因,那為什麼又會知道犯人的人數是三個,其中一個穿着一件黑色T恤,上面印有蛇的圖案?還有她說犯人是美軍,是因為犯人說的是英文“Count to 100”嗎?
千昭在筆記本上記下了這些問題。
4月上旬,乙葵來到沖繩入住MOAI。沒多久後就從記者小姐那裡聽說了城間小姐被侵犯的事。她在千昭的建議下去試探了城間小姐,确認侵犯事件是真的,并開始和記者小姐一起調查。到了4月中,乙葵開始穿着慕洋女的打扮去宮野尋找犯人,就在那時遇到了羽村,并聽從了羽村的建議,在宮野慕洋女群中打聽那個穿黑色T恤的人。她順利鎖定了目标,卻沒有找到證明他們就是侵犯城間小姐的犯人的證據。
然後就是5月上旬,乙葵跟那三名美軍打起來了,最終被毆打緻死......
最後就是那三個美軍中的其中一人,在基地裡觸電身亡。
千昭很快就進了那個宮野慕洋女群,在群成員裡搜索了一下,果然看到了乙葵。
看着乙葵那個擺出魔性表情的頭像,她想起了那個善良又充滿感染力的女生。
到了沖繩後,她才更深刻地體會到乙葵的厲害之處。無論是城間小姐還是羽村,千昭都需要小心翼翼、費盡心思才能接近他們,連跟他們怎麼對話都得反複斟酌。
而乙葵卻似乎總能輕松地赢得他人的信任和喜愛,就像是一朵盛開的花,自然而然地吸引着蜜蜂和蝴蝶,無需任何言語就能讓人放下戒備,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信任的邀請。
她想起兩年前,在極地飛機上,乙葵向她伸出手來時的樣子。那種坦蕩和真誠就是她的力量,能夠穿透人心的力量,讓人們都願意與她真心相待。
然而,那樣的人居然會是那種結局......
千昭在群裡問有沒有人在3月22号的晚上在宮野見過三個美軍,其中一人穿着黑色T恤,上面印有蛇的圖案。
群裡馬上彈出一連串的信息:
“又是他們?”
“他們到底渣了多少人啊?”
“哈哈哈!一晚上渣了一堆人是嗎?”
千昭又問:“是之前也有人遇到過這三個渣男嗎?”
“哈哈哈!美軍哪個不渣?”
又是一連串信息後,有人提到半個月前就有人問過這個問題,還有人熱心地把半個月前的群聊記錄發了出來。
那是乙葵跟群友的聊天記錄,她也是在問那三個美軍的事,然後群裡的人給她發了一堆照片,說是3月22号晚上跟那三個美軍一起玩一起喝酒時拍的合照,是用來發ins的。
這是她到沖繩調查以來,第一次看到乙葵的記錄,也是第一次看到那三個美軍的臉。
千昭這才終于感覺到自己與真相之間的距離在縮短,感覺到自己不再是在黑暗中摸索,而是有了一些實實在在的線索,一些能夠讓她抓住的東西。
她一一确認好每張照片拍攝的時間和具體地點,然後列了一個表,試圖還原當天晚上那三個美軍的行動軌迹。
他們大概是9點左右到的宮野,有人拍到他們停車下車的照片。然後9-12點這段時間一直在各個酒吧流連,12點以後就隻剩兩個人了,穿印有蛇圖案T恤的那個美軍沒再出現在後續的任何照片中。
他去哪裡了呢?難道是他跟另外兩個人分開後,獨自一人去襲擊了城間小姐?而最後在基地裡觸電身亡的,會不會就是他?
如果乙葵得到的隻是這些信息,那确實沒法證明他們三個就是侵犯城間小姐的犯人。
所以羽村打聽到的,到底是什麼......
千昭苦惱地揉亂了自己的頭發。
其實她說的能幫他擺脫清澤正信隻是虛張聲勢,但她确實有辦法讓清澤短期内不再騷擾羽村。隻要讓清澤忙起來就行了,給他添點亂子,分散他的精力,這樣他就沒時間再去逼着羽村對付降谷零了。
于是她整理好之前收集的清澤正信的兒子在學校到處欺負人的各種照片視頻等,發到各個社交媒體上。雖然說是已經斷絕關系了,但這仍是一個可以利用的大麻煩。
她發表了幾篇标題聳動的文章,如“警察本部長之子化身惡魔,父親卻在惡魔行兇時以斷絕關系為由逃避責任,任由自己制造的惡魔傷害無辜的青少年”,再從海外買了水軍來頂貼推高熱度。
“咕咕~~~~~”
胃發出了一聲響亮的抗議。她這才意識到,自從下午吃過一個充當午餐和下午茶的三明治以後,她就沒再吃過别的東西。而現在已經快12點了。
她伸了個懶腰,活動一下肩頸,準備去附近的便利店買點吃的。
走到樓梯處,她聽到一樓似乎有點動靜,就放輕了腳步,一邊仔細聽着一邊繼續往下走去。好像是有人在翻找東西的聲音,是小偷嗎?
心裡這麼想着,從樓梯口小心地探出頭去。
她看到冰箱門被打開了,那微弱的冷光在黑暗中顯得尤其突兀,照亮了那個站在它面前的瘦小的身影。
是淺海。
淺海的雙手在冰箱裡胡亂地翻找着,似乎很想找點吃的,但又不确定什麼能吃。
“那些都是城間小姐為明天準備的食物吧?”
确定不是小偷後她也放下心來,出聲提醒道,有點想要捉弄淺海的意思。
淺海被她吓了一大跳,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但很快又意識到可能會吵醒其他人,于是迅速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睜得大大的。冰箱裡的什麼東西啪塔啪塔地掉落到地上。
看到這可愛的一幕,千昭不由得笑了起來,說:“剛好我也跟你一樣,是餓扁了肚子下來找吃的。你知道這附近有24小時的便利店嗎?你帶我去吧,作為回報,我請你吃宵夜~”
她當然知道出門拐角處就有一家便利店,但還是故意裝出向淺海求助的樣子。她覺得如果不這麼做,淺海甯願餓着肚子,也不願意接受她的邀請去吃宵夜。
這個女高中生就是給她這樣的印象。
然後她就在淺海的帶領下走向便利店。
“那個......”正準備進門時,淺海叫住了她,猶豫了一會後,把手伸向她的頭頂,把她很有自己想法的頭發撥正。
“謝謝哦~”她笑着說,心裡有一種接觸到某種美好溫暖的東西的柔軟感覺。
“不、不用......謝......”淺海還是怯怯的。
千昭随意挑了幾個飯團,站在加熱區等待時,便利店的自動門發出了叮咚的響聲,兩個人走了進來。她沒有在意進來的是誰,隻是漫不經心地刷着手機。直到身後傳來了輕佻的口哨聲,還有人帶着不懷好意的語氣說:“小妹妹,這麼晚了,一個人?”
“喂!你們幹嘛!”
她才反應過來,大聲喝斥着,快步向發出聲音的方向走去,就看到兩個一看就是小混混的人,把淺海堵在了牆角。
“隻敢欺負看上去比自己弱很多的高中生是嗎?”千昭擋在淺海面前,握緊了那個正在把手伸向淺海的小混混的手腕,用力擰出了聲響。
現在的她看到這種事已經可以直接用物理手段應付了。雖然自由搏擊她還隻學到了基礎,但對付這些小混混還是綽綽有餘。
“廢物,别再讓我在這附近看到你!”她三下五除二地打跑了他們。
“你沒事吧?”她這麼說着再回頭時,卻看到淺海坐在牆角縮成一團,緊緊地揪着自己的衣領,渾身都在顫抖着,呼吸急促到仿佛會嗆到自己,不停地小聲說着:“對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是我的錯!對不起!”
店員也過來安慰着淺海,但她還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噩夢中走不出來的樣子,身體越抖越厲害,以緻于頭發都散亂了起來,還一直重複說着一樣的話, 就像是在試圖通過道歉來平息自己的恐懼。
即便是膽小的高中生,也不至于被剛才那一幕吓成這樣,這一看就是創傷後的應激反應。
所以在淺海身上到底發生過什......
就在這一瞬間,乙葵曾經說過的話在她的腦海中響起,像是手指觸碰到了靜電那樣帶來了猝不及防的刺痛。
“警察更傾向于認為城間小姐可能是在說謊。因為她提供不了侵犯者的任何體貌特征。”
“雖然這麼說好像有點不妥,但城間小姐既開朗又和善,看起來并不像是剛剛經曆過那種可怕事情的人。”
“我确認過了,侵犯事件是真的!”
乙葵說的是“侵犯事件是真的”,而不是“城間小姐被侵犯的事件是真的。”
還有她之前感到疑惑的,為什麼身為民宿房東,晚上本該留守在店裡的城間小姐會出現在宮野......
難道說,實際上被侵犯的是......
她能感到有什麼東西從她的身體各處湧起直沖她的頭頂,然後啪一聲腦海裡的什麼東西斷掉了。
在她意識到的時候,指甲已經因為握拳握得太緊而刺痛了她的掌心。
她曾經呆過的那個組織中,從來都不缺血腥與暴力等各種醜惡陰暗的東西,她也不是沒有見過。但即便如此,此刻心中那種憤怒的感覺卻是前所未有的強烈。
她也蹲下身去想要跟店員一起安慰淺海,卻發現自己也沒法冷靜下來。看着那樣顫抖不已的淺海,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就在這時,“淺海!”城間小姐的聲音随着自動門的叮咚聲急切地傳了進來。
千昭回頭看了一眼收銀台,看來是另一個店員認出了淺海是經常出現在附近MOAI的高中生,打電話通知了城間小姐。
淺海大哭着往城間小姐的懷裡靠,仿佛終于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
“沒事了!沒事了!”城間小姐也輕撫着淺海的後背。
在一番安撫後,淺海的情緒逐漸平息,被城間小姐帶回了房間。
十幾分鐘後,城間小姐回到了一樓的咖啡廳,将一杯冒着熱氣的清水輕輕推到了正在吃飯團的千昭面前,說:“這大晚上的,也不好給你沖咖啡,如果不介意的話,請喝點熱水吧。”
看着她默默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城間小姐露出了一瞬間苦澀的表情,有點歉意地說:“抱歉呢......淺海給你添麻煩了,你一定是吓到了吧.......”
看到城間小姐堅強又無奈的樣子,她似乎明白了為什麼遇到這樣的事後她還能如常開店,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
她曾經那樣保護着淺海,挺身而出努力抗争過卻沒能成功,甚至因為自己的抗争給本不相幹的人帶來了那樣的遭遇。這樣的結果讓她心生畏懼,可能也猜到再繼續下去淺海将不得不暴露于人前。但她又很明白自己是淺海最後的依靠,她不能表現出氣餒或者無能為力的樣子。于是她選擇努力地維持着這份日常,陪着淺海靜待時間去治愈這一切。
千昭用力握緊了手中的玻璃杯,太陽穴上的血管還在突突地跳動。但她知道面對着這樣的城間小姐,自己必須保持冷靜。在這個時候,那些什麼感同身受的安慰,什麼打抱不平的言辭都是對城間小姐這段時間所堅持的一切的不尊重。
她意識到,現在也許正是她一直以來等着的那個合适的時機。
她喝完了那杯水,确保自己已經完全冷靜下來了,再以一種幾乎不帶任何情感的平靜語調說:“那三個美軍中的其中一人,前幾天在基地裡觸電身亡了。”
然後她就看到城間小姐臉上的平靜瞬間被打破,就像一個被針尖戳破的氣球,所有的鎮定自若在那一刻全部洩出。
沒錯,在遇到這種事後,突然從自己這個來曆不明的人口中聽到了傷害自己的人的死訊,再怎麼強大的人也無法繼續保持冷靜吧?
抱歉,為了确認真相是否像我想的那樣,我必須這麼做。
千昭心裡這麼想着,繼續以平靜到極點的口吻,試探地問:“就是那三個人吧?是他們把淺海給......”
“住口!沒有那回事!”城間小姐發出了不像她的激動的聲音,猛地站了起來,椅子在她的急促動作下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千昭也站了起來,她知道現在正是城間小姐心理防線減弱的時刻,加快語速接着說:“上個月住在這裡的栗花乙葵,發現了那三個美軍就是傷害淺海的犯人,去找他們對峙時被毆打緻死。城間小姐是知道這件事的吧?”
“沒、沒有那回事!......淺海沒有受到傷害!沒有那回事!是我!......不對!沒有那回事!”城間小姐變得語無倫次的,但對于淺海的事還是在強烈地否認着,握緊了雙拳直到指關節泛白,努力逞強跟千昭對峙。
千昭知道這場對峙最後肯定是自己赢,就繼續保持着平靜的神情,默默看着城間小姐一點一點地洩氣,最終像是力量流失了一樣無力地坐回到椅子上。
看着這樣的城間小姐,千昭心裡感到一陣鈍痛,就像是被沉重的石頭壓在胸口一樣,難以呼吸但無法掙脫。
明明她們什麼都沒做錯......
“......你是誰?你看上去也不是像是警察......難道你也是記者什麼的嗎?”
良久,城間小姐像是被擊潰了一樣疲憊無力地說。
千昭注意到她說了“也”。所以城間小姐是知道那位記者的吧?
“我是栗花乙葵的朋友,我是為了調查她的死才來到沖繩的。”千昭坦白地說。
“是嗎......算了,今早看你從容地帶着那群暴力團體的人離開,又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那樣回來,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是普通人......看上去無論你想要做什麼,我都阻止不了呢......抱歉,我就是這麼沒用......明明想要保護點什麼,卻總是做不到,甚至還讓事情變得更加糟糕......”她的聲音逐漸變得脆弱,最終她捂着臉小聲地哭了。
千昭直白地說:“我隻是想知道真相而已。”
說着也坐回到椅子上,看來現在是能好好說話了。
等城間小姐稍微平複了心情,她才開口問道:“那個......淺海她有跟你說過具體的情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