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就在離他那麼近的地方?而他卻完全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酒店外面似乎一直有人在大聲笑鬧喧嘩慶祝新年,再加上配電房中的電機發出的持續而低沉的“嗡嗡”聲,幾乎完全蓋過了裡面那兩人的對話聲。他隻能隐約聽到雨宮似乎提到了“原本的模樣”之類的字眼。
對了,根據剛才小倉所說,朗姆的左眼是義眼。而他十分确定,剛才在宴會廳的哈德森大使的雙眼都是完好的,不是義眼。
看來現在出現在密室門口的朗姆并沒有真面目示人,隻是易容成了哈德森大使的樣子。
他看到雨宮把槍口抵在了“哈德森大使”的額頭上。而對方隻是從容地舉起雙手,做出了投降的手勢。對峙中的兩人繼續在交談着什麼,雨宮看上去也沒有最開始那麼緊張了,姿态稍微放松了下來。雙方似乎在這場博弈中勢均力敵,沒有一方明顯占據上風。
大概十分鐘後,雨宮收起了槍,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出了配電房,向着溫泉區的門口走去。
他注意到雨宮始終沒有交出那個USB。
他輕手輕腳地從配電房的房頂爬下,控制着腳步聲确保不發出任何聲響。保持着适當的距離跟上雨宮和“哈德森大使”,密切注視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雨宮跟在“哈德森大使”身後穿過溫泉區,一路上甚至輕松地說了幾句什麼,兩人之間的氣氛從最初見面時的緊張戒備,變得跟稍早時候在宴會廳時的新西蘭大使和随行翻譯一樣融洽。
此時他身上的制服與那些忙碌穿梭在走廊上的酒店服務員無異,他決定冒險靠近一些,以便能更清楚地聽到他們的對話。于是他加快腳步,悄無聲息地拉近與前面兩人的距離。
然而,當他們步入酒店大堂時,一位酒店部長注意到了他們并迎了上來。他迅速轉過身去走到牆邊,假裝正在清理垃圾桶上的煙頭。
部長恭敬地問:“哈德森大使,您剛才不是已經離開敝店了嗎?”
雨宮一副專業的随行翻譯的樣子替大使回答說:“是的,但在離開的路上突然想起遺忘了一件重要物品,所以就回來取了。”
部長依然保持着恭敬的态度:“原來如此。其實,您隻需給我們打個電話,我們就會立刻為您找到并送到大使館,不必特地折返回來呢。”
雨宮再次代為回應:“我們當然了解貴店的周到服務。但那是件私密物品,大使堅持要親自回來找呢。”
“哦,是這樣嗎?”部長的語氣稍微有點尴尬。
雨宮點了點頭,說:“是的,幸好很快就找到了。可以請您幫忙叫輛車嗎?我這就送大使回去。”
部長立刻回應:“當然可以,請跟我來。”說着,他伸手引導兩人向門口走去。
那位“哈德森大使”全程都沒有說話,隻是在雨宮身旁适當地點頭附和。
他裝作協助客人叫車,趁機追了出去,看着雨宮和“哈德森大使”上車離開。
盡管已經過了淩晨一點,但路上還是一樣被堵得水洩不通。他們乘坐的出租車剛駛出酒店大門,就被堵在了路上動彈不得。
他迅速撥通了電話:“風見,馬上開車到寶格麗酒店這邊來,有一輛車需要你監視一段路。”然後就将出租車的車牌号碼告訴了風見。幾天前,他已經叮囑過風見,讓他今晚務必在寶格麗酒店附近待命。
他躲在暗處注視着那輛車。風見的車一出現在視線範圍内,他就立刻返回到酒店的員工休息室,從儲物櫃裡取回自己的衣服換上,又匆匆追了出去。
因為怕朗姆透過監控看到他,他選擇了一條不同尋常的跟蹤路線:樓頂。
還好現在這路況出租車也走不快。
他在樓頂間快速穿梭,輕盈地躍過一個又一個天台,每一次跳躍都精準且無聲。利用出租車等紅綠燈的間隙,他給風見打電話說:“謝謝你,風見。過了這個紅綠燈請拐彎走别的路,不必再跟着他們了。”
車裡坐着的兩位可都是警覺性非比尋常的人,如果繼續開車跟蹤,就算隐蔽得再好,被發現的風險也是極高的。
出租車駛入了一條狹窄的小巷。停了一段時間等到四下無人後,雨宮下車繞到駕駛座旁,拉開了車門。
在昏暗的光線下,他看到她把司機從駕駛座拖了出來。司機的身體看上去沉重而無力,被她一路拖到一堆垃圾旁邊丢下,就像是一個醉倒在那的醉漢。
然後雨宮自己坐上了駕駛座。出租車緩緩駛出了那條陰森的小巷,又再次融入到外面繁忙的車流之中。
從樓頂上望去,他看不出司機是暈倒了還是死了。
但Calvados不是那種會親自動手行兇的人,她也不會讓自己在處理屍體時留下指紋的。
所以,她一定是在确保自己能夠完全脫身的情況下,才做這樣的事吧?
他繼續在樓頂之間跳躍着追蹤那輛車。再次利用等紅燈的間隙打電話給風見。他把位置發給風見,讓他去查看司機的情況,如果還活着要盡快取得口供。
他發現自己似乎正向着一個熟悉的區域走去。這裡好像是毛利偵探事務所附近?
最終那輛出租車停在了一家壽司店門口。
他蹲下仔細一看,發現那正是米花壽司店。
出租車在壽司店門口停了有十幾二十分鐘。他順着水管滑到三樓陽台,躲在空調室外機後,試圖看清出租車内的情況。
這時後座的車門被打開,一個穿着“哈德森大使”的衣服的秃頭男人從車裡走出來。月光照亮了男人的側臉,他看到了男人的左眼,是小倉提到的義眼。
所以這個男人就是朗姆嗎?
他本能地往空調室外機的陰影處縮了縮,緊盯着樓下的男人試圖記下他的體貌特征。
秃頭、眉毛高挑、左眼是義眼、下颔和鼻翼都很寬、嘴角邊上有很深的括号紋。身材不算高但看上去還算強壯。
出租車緩緩開走了。男人警惕地環視四周,确認無人後才從衣服口袋裡拿出假發戴上,然後是眼罩、胡須和門牙。
居然是他!?
他用力捂住自己的嘴,竭力抑制着内心的震驚。
“我也希望有這個能力啊。這樣不就能看出誰是背叛自己的人了嗎?”
腦海裡浮現出那個男人對他說過的話。
朗姆......居然曾經離他那麼的近!
關于這個男人的記憶突然一股腦地全部冒了出來,思緒混亂了好幾秒後,他又強迫自己穩定了下來。
眼看着變裝完成的男人走進壽司店,他依然躲在空調室外機的陰影下不敢動彈,即便雙腿已經開始發麻。
脅田兼則,居然就是組織的二把手,朗姆!?
這個意外的發現讓他興奮到渾身戰栗。
雖然難以置信,但今夜,他終于又向那個最終的目标走近了一大步。從Calvados到朗姆,這中間居然隻花了大半年。這一次,他好像真的看到了那個他期待已久的終點。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平複了心情重新站起身來。在這個接近零下的夜晚,他發現自己的後背早已被冷汗濕透了。
然後,他順着水管從陽台跳到了旁邊的巷子裡。這裡是他熟悉的區域,他知道該怎樣躲開監控。
小心地躲着監控遠離了那片區域後,他慢慢向家裡走去,緊繃了一整晚的神經在這個時刻才得到了一絲松懈。
時間已經過了淩晨兩點,遠處的海邊還不時傳來煙花綻放的聲音。
他又想起了那些曾經并肩作戰,跟他有着共同夢想的夥伴們,是他們的犧牲成就了今夜這萬家燈火。
很久以前他就決定了,要繼續堅守他們共同的信念,連他們未能完成的那份也背負起來,繼續守護他們約好要共同守護的東西。
他走上了那座建在鐵軌之上的天橋,這個時間已經沒有列車會從橋下經過了,四周一片甯靜。
這時電話鈴聲響起,是風見。
“降谷先生,我去您說的地方看了。那裡并沒有您所說的倒在垃圾堆裡的出租車司機。”
“是嗎?”他平靜地回答。看來那個司機在風見抵達之前就已經被處理掉了。
天橋中間有一個瘦小的身影站在那裡,雙手随意地放在欄杆上。
總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那站在橋中間的身影,還是穿着那身莊重的黑色禮服,長發還是像今晚早些時候那樣,盤成一個精緻的發髻緊貼在耳垂後。
“還有就是......”風見的聲音繼續傳來:“剛才接到交通部同事的聯絡,小倉結歲開着您的車,一路駛到高尾山的盤山公路最盡頭,然後換了一輛保時捷,經過那座通往近郊的高架橋。開到橋中央的時候她的車突然爆炸了。使用的炸藥量很大,連橋也一起被炸斷了。”
“我知道了。”他說着挂掉了電話。看來小倉已經成功逃跑了,并且如她所說,把他的車完好無損地留下了。
雨宮注意到了他的到來,轉身,擡眼,與他的目光相遇。
對了,就跟她給璃宮送臨别禮物的那天一樣。
在雨宮的計劃中,此時他應該和他的車一起,還在高尾山的盤山公路上。然而,對于他出現在此處,她似乎并不感到驚訝。
“你看到了嗎?那個人的正體。”她直截了當地問。
“嗯,看到了。”他知道這種時候面對着Calvados還是說實話比較好,就爽快地承認了。
“那從現在開始,我們已經沒有繼續組隊的必要了吧?”還以為雨宮會責怪他沒有按她的計劃行事,擅自跟蹤,沒想到她會突然提起了這個。
“什麼意思?這跟今晚的事有什麼關聯嗎?我不明白。”他說着向她走近了一步。
“因為......”雨宮亮出手裡的槍指向他,似乎是為了制止他繼續走近,說:“你的目的應該已經達到了吧,降谷先生?”
上一次在這個地方,她也是像這樣拿槍指着他,告訴他“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那一次她手裡的隻是一把玩具槍。但這一次,他能看出這是真的Glock 42。
才剛松懈下來沒多久的神經又再次緊繃到了極點。空氣似乎跟他的心髒一起停滞了數秒。
什麼時候開始的?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發現他的身份的?
這一路以來兩人相處的記憶快速在他的腦海中閃過,她對他笑,在他面前哭,兩人在淩晨的便利店交談,在波洛昏暗的燈光下接吻。
那些時候,她就已經知道他的身份了嗎?已經在默默策劃起今天這一切了嗎?
他回想起那個夏天的午後,她突然出現在他家附近,他還幫她找到了那隻流浪貓,一起送到收容站。
雨宮對他的調查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嗎?那時候他似乎也曾警覺過一陣子,但後來的雨宮似乎一直都在忙于應對各種事件,讓他忘了那一時的警惕,誤以為自己才是掌控着主導權的一方。直到最近,她突然大咧咧地出現在他家門口,緊接着他發現他家附近的監控攝像頭,這才讓他重新警覺了起來。但現在想來,其實她是故意裝作剛剛開始調查,以掩飾她早已發現他身份的這個事實吧?
“我不在乎你潛入組織的目的是什麼,也不在乎你為了達到目的做過些什麼。所以降谷先生,關于你的事我還沒對任何人說過。但是你一直像這樣纏着我,老是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的真的很煩,我已經受夠了。”雨宮的聲音冷靜到像是在播放錄音一樣:“如你所知,我是可以直接跟那位大人聯絡的。如果你願意跟我保持距離,我自然也不想煩到他老人家。但是如果你不願意......”
她大概是想說,他之所以能走到今天,能發現那位二把手的身份,都是被她所允許的,都是因為她手下留情幫他保密了這麼久。
不直接說出自己的意圖,而是用故弄玄虛的話語引導對方往她所設定的方向思考,這就是Calvados的話術,他可太熟悉了。但現在,這種熟悉感卻讓他感到更加不安和恐懼。
雨宮繼續輕聲說道:“我想你可能已經在想着要殺我滅口了......”
在剛剛的某個瞬間,他心裡确實動過這個念頭,如果走投無路了就隻能這樣。隻是沒想到那種瞬間閃過的念頭也會被她看穿。
而她果然也是早有準備,她說:“但是如果我死了,關于你的情報會被自動發給朗姆和那位大人。對了,也會給貝爾摩德發一份呢。就像你對她所做的那樣......”
空氣再次凝固,仿佛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他從沒想過會從她口中聽到貝爾摩德的名字。
那個與組織零交流的Calvados,在他毫無察覺的時候,就已經與貝爾摩德接觸過,甚至還知道了他威脅貝爾摩德的事......
她究竟還知道些什麼?
雨宮威脅恐吓别人的樣子他也不是第一次見到。從前在安塔爾時他也是已經領教過的,但這一次卻跟那時截然不同。
她總是讓人猜不透她到底已經掌握了些什麼信息,掌握到哪種地步。隻會讓人覺得她所說的話中,未透露的部分遠比已透露的更加令人恐懼。這種信息上的不對等令他心生恐懼,就像有一把劍懸在他的頭頂,随時可能落下。更可怕的是,她還能輕易洞悉他的内心,那些最隐秘的悲傷,那些一閃而過的念頭,在她面前似乎都無所遁形。
這就是來自Calvados的壓迫感。這種不确定性,這種未知的恐懼,這種無處可逃的窒息感,讓他的額角滲出了冷汗。
“哈......不錯的表情。”雨宮輕笑了一聲,接着說:“對了,你也不要再利用莉音和彩夏來監視我了,我會跟她們說我們已經分手的。”
原來雨宮連他在監視着她也知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表情,恐懼?震驚?還是......悲傷?也許都有吧。他放棄了像平常那樣假裝冷靜自持,由得心裡的各種情緒爬到臉上。
面對那樣的Calvados,把這些情緒藏起來似乎也沒什麼意義。
“那......就算是說好了?”雨宮看他沒有作聲,就收起了槍,走近了一步擡眼笑着對他說。那笑容就像是今晚她對他展示了無數遍的那樣。
原來當她這樣笑着的時候,心裡想的卻是要讓他遠離自己的事情?
耳邊響起小倉說過的話:“那個組織目前在本國的勢力還沒到那種地步,但假以時日,一旦他們認為時機成熟,肯定會不惜一切手段逼迫你的戀人交出圖紙。”
為什麼?
聰明如你,難道看不到再繼續下去,自己的結局會是什麼嗎?
難道不知道,那不是憑你一人可以對抗的東西?
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為什麼不像對待小倉結歲,對待西園寺公親等其他所有人那樣,好好地利用我?而隻想着把我推開?
他下意識地伸手抓緊了她的雙臂,直視着她的雙眼。
至少讓我......至少讓我為你......
那些差點要脫口而出的懇求,最終淹沒在他微張的唇間。
雨宮似乎沒料到他會這麼做,瞳孔微微一震,肩膀縮了一下,露出了一瞬間的無措,眼神中閃過一絲他看不懂的複雜神色,很快又像是想要掩飾自己的失态那樣掙脫開來,皺起眉恢複成了抗拒的神情。
“再見了,降谷先生。請你記住,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
她冷冷地說完,繞過他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拜拜了,零君。”
那時候宮野醫生也跟他說過一樣的話。後來他就在組織的死亡名單上看到了她的名字。
現在雨宮也在跟他告别,仿佛曆史在重演。而這一次,他也是同樣的,什麼都不能為她做。隻能像被釘在地上那樣愣愣地站在那裡,聽着她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他知道雨宮也許隻是在虛張聲勢,就像那天晚上她恐吓東城将彌那樣,說不定她手裡所掌握的情報并沒有多少,那其中甚至還可能有虛假的部分。
但他不能冒這個險。
這每天都步步為營的七年,他和風見、黑田管理官等付出了無數的時間和心血,才終于在今天晚上走到了這一步,發現了組織二把手的正體。
不能因為他一時的沖動或不謹慎而毀掉所有人的努力。
這種時候居然還能冷靜地做出這樣的判斷......這份冷靜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
再回頭時,雨宮的身影已經消失在無邊的黑夜之中。
他慶幸自己沒有被在沖動之下做出什麼,同時又覺得這樣理性的自己有點可恨,後悔沒有沖動地去做點什麼。
他感到胸口處似乎被狠狠地挖走了什麼東西,留下了一個巨大的空洞。
但因為是她留下的東西,即便是這樣的空洞,他也想要好好珍惜。
他在那座無人的天橋上不知道站了多久,最後像是終于恢複了知覺那樣,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這個漫長的夜晚終于要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