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對不……起……小昭……對……不起啊……”
那是Kirschwasser留給她的最後的話語。那天晚上她已經準備要上床睡覺了,突然聽到門口處傳來有人拖着走路的聲音,然後是掏鑰匙的聲音,再後來是有人試圖要把鑰匙插進鑰匙孔的聲音,隻是不知道出于什麼原因,一直沒能成功插進去。
于是她不假思索地過去打開了門。這房子周圍都是各種陷阱,能順利走到這扇門的除了她就隻有Kirschwasser。
但是這次Kirschwasser并沒有像往常一樣興高采烈地張開雙臂大聲嚷嚷着:“小昭!我回來啦!”而是像個損壞了的玩偶一樣坐在門邊,頭垂得很低。
她被眼前的一幕所震驚,不知所措地愣了兩秒,開始找電話但又不知道能打給誰。
“小昭……小昭……”Kirschwasser氣若遊絲地叫着她的名字,嘗試拉起她的手,可惜已經沒剩多少力氣了。她看着大量的鮮血在Kirschwasser身下蔓延開來,顫抖着蹲下,說:“快……快叫人來……”
“噓……”這時Kirschwasser擡起頭來,豎起食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伸手捧起她的臉,手上的血沾到她的臉上,仿佛是眼睛看不清一樣湊得很近,近到那濃重的血腥味充滿了她的鼻腔。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Kirschwasser那混雜着血污和眼淚的臉,眼裡滿是她無法理解的強烈的什麼感情,對她一遍一遍地說着“對不起”,就像是在跟誰忏悔要請求誰原諒一樣。
為什麼呢?
Kirschwasser那時候為什麼要對她道歉呢?
當時的她并不明白。
自有記憶開始千昭就住在英國外婆的家裡。印象中外婆的家很大,房間很多,仆人也很多。但是仆人們都是常年一臉冷漠的,各自沉默地忙着自己的工作,從來不會說話不會互相交談。就算是千昭跟他們說話他們也不會回答,似乎是因為外婆禁止他們跟自己說話。
家裡的家具擺設會不定時地變換位置,房間分配也會不定時地變更。在第五次換卧室時,千昭終于忍不住問了外婆:“為什麼我們要換房間?我好喜歡現在這個房間的窗戶哦!每天都有暖暖的陽光!”
外婆卻像是聽到了什麼很忌諱的話似的驚恐地瞥了她一眼,然後轉身沒再看她,隻留下一句話就匆匆離開了。
“因為我不能讓我們家再出一個像你媽媽一樣的怪物。”
那之後她假裝不經意地回到那個房間,打開門卻發現那扇窗戶已經被拆了。要不是因為牆壁上有一塊與周圍顔色有點不同的區域,可能都沒人會認為那裡曾經有過一扇窗戶。
“你的媽媽是怪物,你的姐姐也是怪物,你絕對不能跟她說話。”
外婆不止一次說過這樣的話,當時的千昭并不理解,隻覺得大人們說的話都好難懂。
她知道自己有一個叫Cherry的姐姐。姐姐一直被關在家裡不讓出門,對外都是說她體弱多病隻能在家休養。當然姐姐的房間也是會不定時變換的。每次換房間時,姐姐都會被獲準坐在院子裡看一兩個小時的書,默默地等到新房間收拾好。
隻是當姐姐在院子裡時,家裡的所有人包括仆人,所有人都隻能呆在屋子裡面,誰都不允許去到院子裡去。
“你得向我保證絕對不跟Cherry說話,不然我也會把你關到房間裡。”外婆不停地強調。
那時千昭透過房間窗戶看向坐在院子長椅上的姐姐,她穿着白色的居家服,一頭柔軟的金發随意披散在肩上,即便陽光灑在上面也不覺得有光澤。置身于庭院裡生機勃勃的鮮花裡的姐姐身上看不出一點鮮活的氣息,就像是一幅被放在鮮花叢中的靜止的畫。
剛上小學不久,關于她是惡魔,是因為被詛咒了才會這樣的各種傳言就傳開了,班上的人都對她敬而遠之。因為從小就聽到外婆說媽媽和姐姐都是怪物,她早就習慣了被冷漠對待,所以就算被人那樣說,千昭也很快地接受了。而且自己的外表也确實跟其他同學不一樣。
有一天放學,她正走向家門時,住在對面的Simon突然沖上前來向她撒了一把鹽,嘴裡說着:“我媽媽說惡魔都怕這個!”
看着她一臉驚愕的表情,Simon還和周圍的小孩一起哄笑起來,說:“看啊,這個惡魔真的要被鹽巴吓哭呢!”說完還一直在她身後起哄喊她惡魔。
為什麼呢?
如果我們真的是怪物、惡魔,為什麼不能回到隻有怪物和惡魔的世界?而要呆在這裡被人撒鹽,忍受人們的冷眼?
還是說根本不存在那樣的世界?那麼,像自己這樣的人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即便是發生在自家門前的事,她也沒有向任何人求助,因為她知道沒有人會來幫忙,甚至連問她一句“你沒事吧”的人也不會有。
仆人們永遠都當她是個透明人。外婆看向她時也一直像是在看着什麼忌諱之物似的。
就在她強忍着眼淚伸手去推客廳的門時,門上的玻璃映出了後面姐姐坐在院子裡的身影。
姐姐好像正在擡頭看向她。
她回頭一看,隻見姐姐還是像往常一樣死氣沉沉地靠在長椅上看書,身上滿是萎靡的氣息。
第二天,依然是放學的時候,昨天向她撒鹽的Simon假裝震驚地看着她,說:“看來鹽對惡魔并沒有效力啊!被媽媽騙了呢!”接着是周圍人的一頓哄笑。
那時候她才意識到,他們并不是打從心底裡覺得她是惡魔,并沒有真的在畏懼她。他們隻不過是需要一個靶子,需要一個人人都可以放心地向她扔石頭的靶子而已。
就在Simon得意洋洋地邁着輕快的步伐走過馬路回家時,一個騎自行車送橙子的人突然翻了車,橙子滾落一地。Simon不小心踩到了其中一個橙子被滑倒在馬路中央。而此時一輛車就這麼向他筆直地沖過了去。
眼看車即将要撞上Simon時,一隻冰冷的手從身後捂住了她的雙眼,然後搭上她的肩膀把她的身子轉向家門。
“别看,我們回去。”頭頂響起一個從沒聽過的聲音,是姐姐Cherry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她的身旁。
身後響起什麼東西猛烈撞擊的聲音、尖銳的刹車聲和從各個方向傳來的尖叫聲。
雖然很想回頭看,但不知道為什麼那時的千昭就像中了邪一樣隻是默默地由得姐姐牽着她的手推門走進客廳,把所有混亂都抛在身後。
“媽媽不是怪物。千昭也不是惡魔。”
姐姐說着在她面前蹲下,保持與她平視的姿勢,溫柔地笑着直視她的雙眼,接着說:“他們才是怪物哦。”
那是千昭第一次見到姐姐的笑容。那時候的姐姐看上去就像一朵對着太陽怒放的向日葵,渾身上下都是滿得似乎快要溢出的生命力,完全沒有了平時那種像幹枯的稻草一樣的感覺。
事後回想起來,那天并不是姐姐換房間的日子,為什麼本該被關在房間裡的姐姐會出現在家門口?
此時的千昭正在坐在床上,翻着Kirschwasser留下的相冊。
Kirschwasser有好幾個名字,Cherry Arimorty、雨宮千暮。但她就是喜歡别人叫她Kirschwasser。後來當千昭也進入了組織,才知道那是她被那位大人授予的代号。
沒翻幾頁千昭就找到了她想要找的那張。
照片上有三個女人,一個金發小女孩坐在鋼琴旁雙手放在琴鍵上,那是她的姐姐Kirschwasser。照片上的姐姐笑得天真無邪,光看照片實在難以想象,在那之後沒多久,她會變成那抹花叢中的萎靡身影。
照片中的另外兩個女人在姐姐的身後并肩而立,一個是金色長發,那是她們的媽媽Eliza Arimorty. 千昭對于媽媽沒有任何記憶,隻是在她看過的照片裡,媽媽都是明媚且活力十足的。這張也是一樣,即便是一張帶着歲月痕迹的舊照片,她還是會受媽媽臉上那滿滿的生命力所感染,帶着那種認真努力地存活于世的倔強而耀眼的力量,是跟她小時候所想象的怪物完全相反的感覺。
而第三個女人卻看不出是誰。她的臉被人用簽字筆塗黑了,隻看到是黑色短發,看上去跟媽媽Eliza甚是親密。
為什麼小倉結歲要給她看這張照片?
應該說是,為什麼小倉知道她手裡有這張照片?為什麼小倉也有一張這樣的照片?
Kirschwasser說過,她離開日本前把父母的遺物和手記等大量資料保存在隻有她知道的地方。正是因為她知道遺物裡有那位大人想要的東西,所以她一直相信那位大人會遠渡重洋來把她救出外婆所建的囚籠。
而那位大人把她們姐妹帶回日本後,姐姐也隻是交出了那些手記而已,一直沒有對那位大人提及過這本相冊的存在。
所以組織裡的人應該是不知道她手裡有這張照片的。
那小倉結歲是怎麼知道的?
千昭反複端詳手裡的照片,憑着記憶跟一個小時前在小倉的公寓中看到的那張對比着。終于意識到了兩張照片是不一樣的。
現在在她手裡的這一張,姐姐穿的是印花的裙子,小倉那一張則是純白色的裙子。這一張照片中,牆上還有個日曆,日期是11月20号。而小倉那一張牆上并沒有日曆。
11月20号……不就是後天嗎?那天是會發生什麼事嗎?
還有姐姐的裙子……
她認出那是Burberry的童裝珊瑚印花裙。姐姐在另外一張照片中也穿過這條裙子,說明姐姐小時候确實有一條珊瑚印花裙。那為什麼小倉那張是白裙子?姐姐換了一條裙子三個人再擺一樣的姿勢拿掉牆上的日曆拍一張照片?應該不會有這種事。所以小倉那張照片應該是被後期加工過的,隐去了牆上的日曆,改了姐姐的裙子。
而目的則是……
千昭打開手機app搜索了一下。
原來是這樣。
在這個米花町裡有好幾家Burberry門店,但是目前還有售這條舊款珊瑚印花裙的店就隻有一家。
所以小倉的意思是,後天11月20号,在那家Burberry門店會發生什麼事嗎?
而這個在兩張照片中都沒有露臉的短發女人……真的是怎麼看都很在意啊。小倉結歲的年齡跟姐姐差不多,所以從體型上可以确定這個短發女人不是小倉結歲,那她到底是誰?
總之後天去那家店看看就知道了吧?
對方這麼大費周章地把這些信息傳遞給她,真的隻是像東城說的那樣,是想讓自己加入“他們”?為什麼會是她呢?而且,“他們”到底是個什麼組織?
還有就是,後期加工照片這種小伎倆,可瞞不過波本啊。
她不由得笑了一下。
她想起自己想從波本手裡抽走小倉的照片時,他臉上那充滿疑惑的表情。她覺得如果那時候強行搶走照片的話,波本反而會覺得那是對她來說萬分重要的東西,說不定真的會用武力搶回去。所以隻能是努力記住上面的信息就松手了。
波本的話,應該很快就能看出這張照片要傳遞的信息吧?
那個男人……
千昭長舒了一口氣躺倒在床上。
那個時候波本從身後抱緊她時,那種被他人的氣息所淹沒、侵略、沾滿全身的感覺特别的強烈。現在回想起來,依然覺得那隔着衣服傳來的體溫非常的……
熾熱。
“!!!!!”
啊啊啊啊我在想什麼啊啊啊啊啊!
千昭從床上彈了起來,又拼命地用頭撞了好幾下床墊。
不行啊……
她用力揉亂頭發。
耳畔似乎又感受到波本在用力咬牙時呼出的沉重氣息。
說起來,今天晚上跟之前在體育祭時那呼在脖子上的有點不一樣呢,那時候是輕輕的癢癢的……
啊啊啊啊啊不對不對!
她又一次用力揉亂自己的頭發。
“隻有一種警察的資料,會被人抹得這麼幹淨藏得這麼深……”
羽澄的話在她的耳邊再度響起。
她知道的。
他之所以這麼做,都是因為自己還有價值,都是因為他有别的意圖。
她十分清楚。
明明是帶着那樣的目來接近她,但是又表現得好像真的在擔心她的安危那樣說那種話,被她點破之後還要露出那種像是淋雨小狗強行擠出笑臉一樣的受傷表情。
她再度倒在床上,抱着膝蓋縮成一團。
真的,是一個十分惡劣的男人啊……
20号那天,千昭仔細地打扮了一下,穿上一條适合去Burberry門店的白色及膝連衣裙,挑了下午3點這個店裡的客人不多不少的時間出現。
千昭假裝挑衣服暗地裡打量着四周,雖然是工作日,但依然有三四個客人在店裡。
“其實呢,這款裙子還有一款克萊因藍的,客人您的膚色這麼白,我個人覺得穿那一款會更好看,可是這邊沒庫存了呢……這樣吧,我幫您申請從其他門店調過來,您下次什麼時候再來?我幫您留着,到時候您可以試試看。”
“看客人您的身材和頭發的長度,我個人認為穿中碼比較合适……隻是很不巧,最後一件中碼被上一位客人買走了。要不您明天再過來?我讓倉庫今晚緊急補貨過來。我們希望您能在Burberry買到最适合自己的。”
千昭小心地聽着周圍的對話,如果沒聽錯的話,店員們似乎都在客氣地趕客?
“這位客人,”一個店員突然出現在她身後,用極其禮貌的态度說:“請問是看上了您手上的這款裙子嗎?現在試衣間有空位,我帶您過去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