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昭快速掃視了一下店内,其他客人都已經離開了,店員們都如平常一樣站在各自負責的區域裡,或是整理着被客人弄亂的衣服,或是從倉庫找出庫存的衣服熨好補充挂上。
一切看上去都是在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作日裡會發生的事。
但她明白,店員們是看到她進來後就開始清場了。
還沒等千昭回答,那位店員已經先走到她前面,向試衣間的方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臉上依然是無懈可擊的職業笑臉。
千昭看向試衣間,這個試衣間要往裡走四五米後向左拐才能走到那一個一個帶有布簾門的隔間,所以從外面根本看不到裡面的情況。
但是現在這種情況,就算要立刻掉頭離開,這些店員想必也是會有辦法阻攔她的吧?而且一定能做到像剛才清場時一樣自然……
她對那位店員點了點頭,伸手拉開包包的拉鍊,包裡有她為了應對各種狀況而提前準備好的各種工具。
店員把她引到試衣間門口,就對她恭敬地鞠了一躬,說:“那麼,我在外面等您,如有需要請随時喊我。”
千昭沒有回答,隻是警惕地一邊注意着周圍的環境一邊慢慢地走進試衣間,然後左拐……
她抿着唇倒吸了一口氣。
雖然已經做好了各種心理準備,但她沒想到眼前會是這樣的景象。
兩邊所有隔間的深紫色門簾都拉上了,中間的通道盡頭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白發婦人。輪椅邊上站着的人她一眼就認出來了,是小倉結歲。
小倉斜斜地戴着一頂貝雷帽,富有光澤的卷發垂到腰間,身上穿着精緻的黑色套裝裙,裙裾裝點着流蘇。哪怕隻是面無表情地與她對視着,臉上畫着跟女公關時期的她很不一樣的十分正式莊重的妝容,但她身上自帶的妖冶氣質也是自然地流露着,完全不是千昭想象中的因為颠沛流離地逃亡而滿身狼狽的樣子。
而那位坐在輪椅上的白發婦人,就算在那樣氣質出衆的小倉身邊,也完全沒有半點遜色。精心修剪過的白色短發一絲不苟地梳到耳後,白色的和服上描繪着松樹一樣的水墨紋路。最吸引人的還是她與年齡不相符的雙眼,眼神中完全沒有任何蒼老的痕迹,銳利又帶着毫不掩飾的野心,仿佛現在正要開始征服世界一樣。
“終于見面了,Eliza Arimorty的女兒。”白發婦人說起話來的語氣也是與年齡不符的沒有任何拖沓:“來,過來讓我仔細看看你。”說着向千昭攤開了右手。
千昭下意識地就要按她說的那樣走向前去,但馬上又冷靜下來止住了正要向前邁去的腿。
白發婦人見她一臉警惕,就說:“對了,你還沒見過我呢。我叫大岡筱懸,是你母親的故友。”
大岡?
“你是前首相的……”聽到這個姓氏,千昭脫口而出地問。
“姐姐。”大岡依然是沒有任何遲疑地回答了她。
突然大量的情報在千昭的腦子裡快速流過。
大岡前首相執政時,就有傳聞說存在着幕後内閣。前首相卸任後也偶爾會從一些不太靠譜的途徑聽到小道消息說大岡時代的幕後内閣至今依然在影響着現在的政治界……
前兩天晚上才聽東城将彌說過的,那個可以抹掉犯罪記錄的組織……
千昭看了一眼沉默地站在大岡筱懸身旁的小倉結歲。
小倉失蹤之前接觸的那個神秘組織……
難道說眼前的這位白發婦人……
“FIXER這個名字你聽說過嗎?”大岡再次開口,說:“嘛,雖然不是我們自稱的,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别人就給我們安了個這樣的名号。你的母親Eliza雖然不是我們的一員,但她在東都大學擔任心理學教授時曾經幫過我們很多忙,嘛,就是有點像是組織外的顧問那樣。”
這個人在說什麼?
她知道媽媽Eliza是外婆口中的怪物,是姐姐口中的組織裡直屬于那位大人的Tsipouro,但是這個人在說媽媽還擔任過心理學教授?
“你的媽媽是怪物”外婆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腦海中浮現出的卻是在照片中的與怪物這個描述完全不相符的媽媽的笑臉。
為什麼每個人口中的媽媽,都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
千昭自己沒有跟媽媽接觸的記憶,所以一直都不知道該相信誰。
“啊,這樣啊……也對,你外婆一定是不願意跟你提起你母親,至于你的姐姐……想必也不清楚你母親在東都大學那時的事……”大岡稍微皺起了眉。
這短短的一句話,讓千昭更加困惑了,怎麼回事?眼前這個人不光知道她的媽媽,還知道她的姐姐和外婆。但是她卻對對方幾乎一無所知……這種信息上的不對等讓她心生恐懼。
大岡思考了有半分鐘的時間,可能是在想該如何向她說明,然後她緩緩開口道:“從你的母親Eliza Arimorty進入這個國家開始,就一直在我們的監視之下……這個你能理解的吧?畢竟你自己也是從小在MI6的監視下長大的……”
居然連這種事都……
千昭不由得握緊拳頭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但是心裡的恐懼卻反而更深了。
沒錯,小時候她一直不明白,為什麼家裡的仆人都那般冷漠。
直到那位大人來帶走她們姐妹倆的那天晚上,仆人們都熟練地抽出了槍甚至手榴彈這種武器與組織的人劇烈交火。
“你們可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犯罪卿的後裔,不論去到哪個國家,都必定會被列到重點監視的名單裡……但是呢,你的母親後來加入了那個組織,在組織的庇護下順利地脫離了國家的監視,就像後來你們姐妹倆一樣。”大岡接着說。
正是因為如此,外婆才會對媽媽那樣忌諱。
就因為他們是那位犯罪卿的一族,所以即便已經改名換姓,小心翼翼地不再沾染任何不法事務一個多世紀,都依然被英國政府嚴密監視着。
而媽媽Eliza卻讓他們整個家族一個多世紀的隐忍都毀于一旦。
這時站在大岡身旁的小倉接到了信息看了一下手機,然後跟大岡耳語了幾句。
大岡聽完後說:“雖然我也想再好好地看看你,但今天留給我們的時間實在不多了……如果你還想了解你母親的事,我可以等下次再慢慢跟你細談。因為時間有限,今天就先回答你最想知道的那個問題……為什麼我要這樣大費周章地把你引到這裡來?”
千昭依然沉默着,她其實有很多問題想問,但她也不确定對方說的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該如何确認。
“當年你的母親讓我幫忙把你們姐妹倆送回到英國去,我的這雙腳也是在那一次變成現在這樣的。”大岡雖然是說着自己身體殘疾的事,但聽她的語氣似乎并沒有因此而感到悲傷或後悔。“可是後來聽說你們又回到這個國家來了,真是不聽話的孩子……于是我安排了我身旁的這位去接觸你們……”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小倉,接着說:“但是呢,光是讓你姐姐弄清楚當年的事情就已經費了很大的勁了,最後我們還是沒能在合适的時機讓你們姐妹脫離那個組織……而她也因此變成了現在這樣……”
小倉摘掉了頭上的貝雷帽,掀開了柔順的劉海,千昭才看到小倉的額角那可怖的槍傷。
居然在那個位置中槍了,還能活下來嗎?所以小倉這幾年一直在養傷嗎?
“那天我們的計劃是你姐姐先離開,然後由我去你們的住處接你。因為如果你們姐妹倆一起不見了,一定會讓組織起疑。但是……抱歉,是我失誤了,沒有在原計劃的時間接到你。所以你姐姐才折返回來救我,然後才會……”
?????
姐姐想要脫離組織這件事她也是第一次聽說。但是聽起來卻不可思議到像是在聽别人的故事一樣。
畢竟每次姐姐看向那位大人,眼神都虔誠得仿佛在看着神祇。
那樣的姐姐,居然會……?
“但是千昭,現在情況跟那時不一樣了。”大岡打斷了小倉,似乎是怕千昭質疑他們的能力一樣趕緊說:“你也注意到了吧,你所在的那個組織已經大不如前了,居然可以放任你的那位男朋友在裡面一呆就呆了七年……”
“!!!!!”千昭再也忍不住了,驚訝地捂住了嘴。
“羽澄幸生,對吧?你在通過他調查那位男朋友。”大岡說。
居然連這種事都……?
“公安内部的系統對某些特定的人是有特别保護機制的,當發現有人在試圖搜索這個人的信息時,系統就會自動觸發保護機制給一些特定部門發信息,他們就會發起内部調查。”大岡解釋道:“但羽澄他也不是第一次幹這事了,這點小事他是可以自行應對的,不需要我們出手做什麼……”
這時千昭開始相信幕後内閣這個說法了,眼前這個人不光知道她的事,還知道波本的身份,知道公安系統的保護機制,甚至知道羽澄幸生在販賣情報。
“你可能沒發現,各國都有派像你男朋友一樣的人進入到組織裡,而至今還沒采取收網行動,也不過是因為各個國家都想把組織開發研究的藥物據為己有。如果采取什麼過激行動的話,組織就有可能會抱着魚死網破的心态把相關研究成果立刻銷毀了。”
大岡雖然說着“像你男朋友一樣的人”但始終沒有點明波本的身份。是因為她也知道自己手裡還沒有确鑿證據嗎?
“但是我不一樣,我認為那種東西本來就不該存在。所以我會讓那個組織和他的研究一同消失。”大岡說得十分輕松,好像摧毀組織這件事她勢在必得一樣。
“但是在那之前……我還是想完成答應過你母親的事,完成這些年來我們反複嘗試都一直沒能成功的事……”大岡直視着千昭的雙眼,說出了千昭一直以來都沒想過的一種可能:“讓你遠離這個組織。”
兩人靜靜的對峙了有一兩分鐘的時間,而這短暫的歇息也讓千昭稍微從震驚中恢複了過來。
現在大岡正在做的事,說不定就是跟前兩天自己對東城将彌所做的是一樣的。
先是說出一些對方沒有提到的情報,讓對方認為自己有特别的情報渠道,
那天她就是通過波本在行動前提供的情報和群聊記錄,得知東城說的在Billions打工這件事是假的,于是直接戳穿他還說出了小倉真正的指示是讓他不要接近Billions,讓他以為自己有其他的情報來源,讓對方因為雙方信息不對等而感到恐懼,就像剛才自己面對大岡時那樣。
然後再根據已有的信息,編造一個事實,再引導對方自行去得出結論。
她那天編造的,就是小倉結歲想借他們的手除掉東城這個事實。
而現在大岡正在做的,不也是一樣的事嗎?利用一些情報拼湊編造出一個故事,想讓她相信媽媽和姐姐都希望她脫離組織。
但是那真的是大岡編的嗎?
“你也已經發現了吧……”大岡繼續開口,但她甚至有一種想要捂住耳朵不敢再聽下去的沖動。
“那個老怪物,害死了你的母親,引誘你的姐姐,然後又害死了你的姐姐,最後又引誘你……也許是你們一族的血脈裡就是帶着某種躁動吧,所以才會一次次地認為,自己應該是站在他那一邊的人……”
千昭忍着大喊“閉嘴”的沖動,反複告訴自己要冷靜,對方說不定就是在故意引導她讓她往那個方向去想……
但是腦子裡卻不停地回想起過去的很多她不願去關注的事情。
初次見到那位大人,是在那個槍聲四起的夜晚。
姐姐安撫着躲在房間裡的她,帶着她走出房門,走到那位大人面前。
那位大人摸着她的頭說:“就是你嗎?Singani和Tsipouro的孩子……果然,一看就知道,是‘這邊’的人呢。來吧,我帶你回到‘這邊’的世界。”說着向千昭伸出了手。
當時千昭的理解是,那位大人要帶她回到那個隻有怪物和惡魔的世界。她覺得她們母女三人一定是來自那個世界的,那裡才是她該去的地方。
于是,當時還隻有10歲的她滿懷喜悅地牽起了那位大人的手,離開了那個困着她多年的囚籠。
然後出現在她腦海裡的是那個在姐姐死後,出現在她放學路上的,每次都用色眯眯的眼光看着她的那個男人。
明明那條路她已經走了有一個多月了,那個男人真的隻是“碰巧”在姐姐死後才出現的嗎?
那天她再也忍受不了那種惡心感,設計讓那個男人死于車禍。那是她第一次利用姐姐這些年來教給她東西去抹殺掉一個人。
當時她一轉身,就看到那位大人在她的身後不遠處。他依然是像多年前初次見面時那樣,伸手摸着她的頭說:“看吧,你果然和你的父母,你的姐姐一樣,是‘這邊’的人呢。”
現在想來,簡直就像是一直在等着她跨過那一條線,自行走向‘這邊’一樣。
還有就是,姐姐在最後時刻,到底是在為了什麼而跟她不停地道歉呢?
這裡面也許就藏着她早該知道的真相。隻是這些年來,她卻背過身去走向了相反的道路,與真相背道而馳。
回過神來時,她才意識到自己的眼淚已經滑落了面頰。
“哦呀?”大岡此時正看着小倉遞過去的平闆電腦,似乎完全沒看到她的失态一樣,接着說:“正如剛才所說,今天我們的時間不多……看來隻能聊到這了,你的那位男朋友已經到了這店外面了呢,看上去很焦急的樣子哦~”
诶?
波本就在外面?
所以大岡剛才說的時間不多,是因為她收到了信息,知道波本正往這家店來嗎?
“怎麼辦好呢?如果被他看到現在這種狀況,你想必也不好解釋吧?而且我這邊暫時也不想讓他知道我這個老太婆的存在呢。”雖然嘴上說不知道怎麼辦,但大岡的語氣卻十分從容。
如果讓波本看到這種狀況的話,确實會很麻煩……那個可怕的男人一定會想辦法搞清楚這裡發生過什麼,到時候關于她的過去……
“你已經知道該怎麼辦了吧?”看對方完全不着急,千昭也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紛亂的思緒,一邊用手背擦着眼淚一邊故作冷靜地說。
“嗯嗯,就是需要你稍微配合一下……”大岡看着她擦眼淚的樣子頓了一下,露出了在緬懷故人一樣的眼神,說:“還有就是,你真的跟Eliza很像呢。”
這是她第一次露出與她年齡相符的神情。
從剛才見到大岡的那一瞬間起,千昭就在想,眼前這個白發婦人跟那張後期處理過的照片中的,跟媽媽姿态親密的黑色短發女人,是同一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