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的房間裡,意外地沒有什麼看起來特别少兒不宜的物品。仔仔細細搜尋了一番以後,最終确認這點的林庭語不禁松了一口氣,至少他不用擔心哪天在外面的時候突然被酒店的保潔員報警。
不過這具十五歲的身體也未免太虛弱了。
比如蹲跪下去查看床底再起來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隻要起來的時候速度快一點,眼前就會突然一花,有時候甚至還會陷入幾秒朦朦胧胧的黑暗。雖然這種動作是很容易引起體位性低血壓,但發作得未免也太劇烈了。
要不是确信身上并沒有哪裡帶着大手術的創口,林庭語都要懷疑自己剛剛經過一場大病,從鬼門關前繞了一圈回來。
不過……
林庭語扶着沙發慢慢把自己陷進去,擡起手臂看了看。
非常細痩,蒼白的皮膚下能看見青色的血管。健康人一次失血超過15%就會有比較明顯的反應,脈搏加速,體溫下降,内髒的血管大量收縮,把血液擠壓出來維持身體的正常循環,卻于事無補——他現在的症狀更像是血容量不足導緻的暈眩。
陸陽之前說他有低血糖?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吧。
但陸陽不應該會說謊,沒有說謊的動機——如果陸陽覺得是低血糖,那說明之前的林庭語就是這麼讓他以為的。
那麼,在失去記憶之前,自己為什麼要告訴陸陽是低血糖呢。
是為了隐瞞什麼更嚴重的問題嗎。用低血糖這種好像隻是不良生活習慣導緻的小毛病,來解釋暈眩的症狀,不讓好友擔心和追問下去——林庭語深思了一下,覺得這很像是自己會做的事。
所以實際上的情況是什麼?
和他從二十八歲的杜淩酒,變成六年後二十二歲的林庭語之間,有關聯嗎。
本來隻是停下來在沙發上休息一會,但思緒飛着飛着,林庭語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叫醒他的是沒有關上的窗戶裡闖入的晨光,緊随其後的是一晚上保持着不舒服的扭曲姿勢的身體,從各處肌肉和關節傳來的酸麻疼痛。林庭語抓緊沙發靠背,咬着牙爬起來,聽到自己的脖頸和腰腿都發出了細小的喀啦聲,好像一架很久沒上油的機器。
他強行用已經沒有知覺的手臂脫下衣服,然後把這架機器開進浴室,用溫水沖了五分鐘以上,才讓所有的零件都恢複正常運轉。
在洗澡的間隙,林庭語透過半開的門看了一眼牆上的挂鐘。
四點過一些,不到十分。
從房間内逐漸明亮起來的景象看,這是個難得的晴天。在連日暴雨後終于放晴的日子裡,正常人都會想要出到戶外好好享受久違的陽光。
但是——
林庭語随便擦了擦身上和頭上的水,對着鏡子觀察了一下自己還在打架的眼皮,就果斷地選擇裹上浴袍回到房間裡,按下床頭邊上的關窗按鈕,在沙沙響起的窗簾閉合的聲音中一頭栽進了柔軟的床鋪裡。
他最後的意識停留在掙紮着用枕邊的手機定了個9點的鬧鐘。
然後就徹底消失了。
林庭語做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夢。
他先是在一個黑暗的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狂奔,背後傳來尖利的呼嘯,他知道那應當是震耳欲聾的聲音,但他什麼也沒聽見。緊接着場景一變,一個火燙的槍口頂在他的胸前,然後他就腳下一空,往無邊無際的深淵中急速墜落,心髒都要從喉嚨裡跳出來——突然有個人拉住了他的手,于是深淵變成了溫柔的水波。
他看不見那隻手的主人是誰,卻知道對方一直在用力把他往上拉去。然而他知道自己上不去了,他一點一點掰開了那隻手的所有手指,然後松開。
那隻手慌亂地在他面前抓了個空。水波就在這時變成了灼熱的岩漿。
他在岩漿中緩緩下沉,仿佛陷進了無聲的沼澤。
他覺得自己似乎應該是想要道别的,他張開口,然後想起來被岩漿包裹着,什麼聲音都透不出去。
但他覺得有人能看見。
即使隻是,做出“再見”的口型,即使一絲聲音也沒有傳達到生者的彼岸,看見了這一幕的那個人,也能夠理解的吧。
這樣想着,他開始無聲地發音——
さら……
ば。
在最後一個音節出口時,一隻手驟然破開翻滾的、濃稠的血河一樣的岩漿,一把攥住了仍在緩慢沉陷的他。
林庭語怔住了。
那隻手被高溫灼燒得焦黑變形,抓緊他的手指也堅硬得像某種鋼制的枷鎖,但那隻手猛地往外一扯,他就不由自主地被拽了出去——他來時墜落了那麼久的,仿佛千丈海淵一樣的深底,在這一下就被瞬間飛越。
他浮出了岩漿。他離開了深淵。他回歸了人世,重新沐浴在燦爛的陽光裡。
光裡站着把他拉出來的人。
那是誰?
……話說回來這光也過于刺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