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癱坐在礁石上,看着蚌女笑嘻嘻地往鈞司發間插珊瑚簪。潮水漫過他腰間玉帶時,他突然啞着嗓子問:“您撿到她的時候……是不是早就嫌我礙眼了?”有好心的星君告訴過他這些事情。
鈞司彎腰拎起他後領,突然嗅到他袖口熟悉的沉水香。那是她當年随手扔給童子的香囊,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香灰都沒漏過半粒。
“蠢貨。”她把懷舟丢進蚌殼,“當年你被火部當成引紙來燒,是本君把你從香爐裡扒出來的。如果嫌你礙眼,為何要獨留你在我府中?”
蚌殼内壁突然亮起柔光,蚌女湊過來戳他發髻:“原來你才是娘親第一個造物呀?”
潮聲吞沒了懷舟的抽噎。
隻可惜他們二人始終無法和諧相處,無論鈞司如何闡明利弊,懷舟都不肯回到天上去。
懷舟晃着從绮珠裙擺上扯下的珍珠流蘇:“老蚌殼,你給師尊梳的什麼醜發髻?凡間八十老妪都比你會打扮!”
蚌精抄起案頭的朱砂筆,眨眼間給懷舟畫了個王八背殼紋身:“小掃把星,你練功的姿勢活像瘸腿蟾蜍蹦跶!”
他們從早打鬧到晚,鈞司正躺在廟中神像裡小憩,被二人吵醒,她翻身要罵,卻見白發如雪浪般從肩頭潑落。
“都消停些。”她咳嗽着揮開霧氣,手背顯出衰老的皺紋。
懷舟手中的珠鍊‘咔嚓’斷成兩截,他撲過去攥住鈞司衣袖,發現連鎏金雲紋都在褪色。
“定是你這妖蚌吸了師尊精氣!”他轉身掐訣,恨不得将绮珠碎屍萬段。
绮珠也被吓壞了,眼淚汪汪,再不與懷舟置氣,隻全神貫注望着鈞司:“娘親,你是天神啊,你怎麼會突然變老呢?難道真是因為我偷走了您的香火嗎?”
鈞司哈哈大笑:“你們真當神明永壽?”
懷舟突然發起抖來,他從來沒有如此恐懼過,鈞司發間落下灰燼,那是神明隕滅的前兆。
“您不會有事的!”他扯下自己脖頸的香囊,倒出積攢千年的仙露就要往鈞司嘴裡灌,“都怪這蚌精日日惹禍,您才會……”
绮珠突然掀翻香案,她掰開蚌殼最瑩潤的那片内壁,露出裹在其中的本命珠:“拿我的珠子去補!”她硬塞進懷舟手裡時,殼縫滲出藍血,“你總說我是淤泥裡長的,可我這條命……本就是娘親給的。”
鈞司低笑出聲,皺紋裡跳出細碎雷光。
她屈指彈飛本命珠,珠子撞回绮珠懷裡:“現在想來,離開金阙瑤台真是個正确的決定。不然怎麼會有人叫我娘親,還願意把命給我?這人間,比我想象的還要有趣。”
随即她轉頭看向懷舟:“當年把你從香爐灰裡扒出來時,你哭得可比現在醜多了。快回天上去吧,你與我不同,尚且還有時間,不要在此磋磨。”
懷舟怔怔看着她,他想起多年前那個渾身焦黑的自已,被鈞司拎着後頸浸進天河時,她也是這樣嫌棄又無奈的笑。
“要死也得先給我梳頭。”鈞司把木梳砸進绮珠懷裡,又踹了腳懷舟,“烤地瓜沒了,重烤一爐。”
碧諕看着三位一體的雷光映在玉清天中,黯然道:“她快要回到歸墟了。”
顧耽耽斬斷魔煞分身最後一縷分魂時,鈞司已衰老成老妪,再不見身為雷部女武神的風光。她腕上雷核早已黯淡無光,掌心卻亮起前所未有的熾白雷光:“沒有人比你更适合繼承我的衣缽了。”
魔煞黑煙徹底消散那刻,鈞司發間玉冠‘咔嚓’裂成兩半。她若無其事地撿起碎片,卻見碎玉裡映出的面容爬滿蛛網紋,那是神格崩裂的征兆。
绮珠最先察覺異樣,她掀開蚌殼要裹住鈞司,卻被一道雷光劈開。“娘親的雷核呢?”她顫抖着摸向鈞司心口,隻觸到冰涼的空洞。懷舟突然暴起,質問道:“您的雷核給了那兩個廢物?”
鈞司踹白發已垂至腳踝,她捏着懷舟後頸把人拎開,手背紋路卻暴露了潰散的真身:“本君屠魔三萬年,輪不到你教我怎麼死。若是妒忌,趁早放棄,那姑娘可比你有前途的多。”
懷舟哭的不成樣子:“不是...師尊......您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我隻是...”
我隻是舍不得您離開我們。
當夜,绮珠剖開自己的内壁,她将鈞司掉落的白發纏在珍珠上,又剜出半顆本命珠碾成粉,硬生生把一縷精魂塞進血肉:“娘親說過,蚌殼才是最硬的棺材。”她咬着珊瑚簪封印傷口,血液将霆湖染出妖異的虹光。
懷舟卻在屠殺地仙:“你不是會算天命嗎?”他掐着昏迷的城隍,生生摳出那對洞明瞳:“告訴我哪處生祭最能補魂!”
辟邪大陣逆轉那日,懷舟跪在陣眼挖出自己的雷核,斷骨處湧出的血線互相纏繞:“師尊要是嫌髒就别看。”他舔着唇邊血沫笑,“等您歸來之日,再将我抽筋扒皮也不遲。”
鈞司的虛影浮在陣中,白發如鎖鍊貫穿懷舟胸腔。绮珠看着懷舟潰爛的心口:“沒了雷核,你現今與凡人也無異了。你總說我是替代品,可若娘親消散,你我連替代的資格都沒了。如今,該我用血肉來為娘親孕育一副新的軀殼。”
我們不會讓鈞司玄君的英名,就此消散在人世間。
鈞司最後一絲意識消散前,指尖動了動,想要制止這兩個孽障做出禍事,可最終仍是無能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