階級總是無處不在,哪怕是在金阙瑤台之上。
飛升神與原始神總是泾渭分明的站在兩側,一方覺得一方凡胎□□粗鄙不堪,一方覺得一方受享天祿毫無功績。而在他們内部,日月星辰名山大川看不上小溪微澗浮塵花草化作的精靈,王侯将相達官顯貴飛升後地位仍然勝過布衣黔首販夫走卒。
這樣的規則似乎亘古不變,她受夠了坐在高台上被跪拜。
天上的時間是很漫長的,為了緩解無聊,鈞司總是會化身為閃電,繞着金阙瑤台一圈又一圈。她這樣的大神,一舉一動都會引來他人惶恐。
"那我應該做些什麼來解乏呢?”
彼時上任帝君尚未離去,他們曾經很認真的探讨過這個問題。
永恒的青春,無盡的壽命,至上的權柄,一切的一切,她都有了,還需要什麼來填補這空虛的生命嗎?
"下界去吧,去看看那些卑微的蝼蟻,他們的一生轉瞬即逝,在這樣的流動中,你會感悟此刻的珍貴。”帝君的這個建議簡直引發了爆炸,原始神們紛紛提出發對意見,不願她被沾染人間的污穢。
不得已,帝君為她找尋了一個借口,一個絕佳的借口:收服散落在人間的野雷。
鈞司望向雲層下方,終于感受到一絲新意。
很久以前,人間常有野雷作亂。這些雷電像發瘋的野獸,劈山焚林,毀田傷人。南邊寨子被雷火砸成焦土,北邊牧民叫冰雷埋進雪堆。走在路上不安穩,呆在家裡也會被叩門。百姓吓得日日燒香,可雷災照舊肆虐,直到鈞司到來。
與同類的追逐激起了她的野性。她更快,更迅捷,更兇猛。野雷化成的紫蟒在東海翻騰,被她一锏抽碎脊骨;藏在沙漠裡的雷蠍剛露尾針,就被陣法炸成光屑;山林中的雷狼龇牙撲來,反叫她甩出的雷鍊絞成碎片。那些野雷起初還叫嚣着讓她滾開,在即将被吞吃時才慌忙祈求。一個新的想法誕生,擁有一支屬于自己的隊伍,也很有趣。
"當個雷獸首領也不錯。”她捏碎最後一道掙紮的血雷,把這些故事寫進書中。她來過的地方,暴雨收聲,焦土生芽。
凡人給她蓋廟時,她正趴雲頭上打哈欠。金身塑得兇神惡煞,香火卻熏得她耳朵癢。某夜她随手往稻田裡丢了點雷光,來年秋收時,整片地像鋪了黃金。人們把炸米花撒在廟前當供品,她嗅着焦香,忽然覺得......偶爾當個凡人的守護神,似乎比永恒的無聊有意思些。
帝君問她:"不回來了嗎?”
她點點頭:"是的,凡間要有趣的多。”
帝君歎息:"即使我要讓你統率星辰?”
她搖搖頭:"星星們太冰冷了。”
自此她便成為原始神的恥辱,一個自甘堕落的象征。很少會有神再提起她的名字,與此同時,在人間她的名号已經如雷貫耳。
征服雷澤時,天邊殘陽正墜入流坡,腳底焦土卻滲出腥鹹的淤泥,雷火燒穿了地底,千年沉積的腐土翻湧而出。
鈞司甩了甩戰锏上的雷漿,忽然瞥見泥潭裡閃過一抹青白。是個蚌殼,隻有巴掌大,殼縫裡滲着血絲。她蹲下來戳了戳,蚌肉微弱地顫了顫,殼上赫然烙着野雷的焦痕。
"原來是被我劈碎的,真是個可憐的小東西。”她拎起小蚌晃了晃,泥漿從殼縫裡淅淅瀝瀝滴落。
小蚌被養在她的身邊,吸足了神雷氣息。起初隻會吐幾個泡泡,後來殼縫裡鑽出銀絲,把鈞司散落的頭發編成發網。某日她打盹時,小蚌突然噴出水柱,澆滅了燒到她袖子的香火。等到蚌殼長到磨盤大時,竟能裹着雷光替她擋下同僚的冷箭。
鈞司摸着蚌殼上新裂的紋路,覺得身邊有它挺好的。它學會趁鈞司沐浴時,把珍珠滾進她的酒盞;會在她訓斥雷獸時,偷偷往對方腳下吐水藻。直到蚌殼‘咔嗒’張開,裡面蜷縮着一個女嬰。
鈞司戳了戳嬰孩鼓脹的臉頰,女嬰突然抓住她手指,咯咯笑出一串電火花。當晚,鈞司蹲在蚌殼邊盯了一宿。女嬰攥着她一縷頭發酣睡,蚌殼輕輕開合,哼出潮汐般的搖籃曲。她忽然把額頭貼上冰冷的蚌殼:"你是我用香火和雷露喂出來的第一個造物嗎?”
三百年後的乞巧節,人間玄君廟前排起長龍。少女們捧着蚌殼形狀的燈籠,争相跪拜‘慈航蚌母’像。誰也沒看見雲頭上,鈞司正揪着少女的螺髻發辮冷笑:"能耐了?敢偷我的雷核給凡人許願?”
"娘親快松手!”少女頭頂噗地冒出兩片小蚌殼,淚珠砸在地上變成滾圓的珍珠,"她們求的是姻緣,我分的是您不要的香火……”
鈞司望着滿地蹦跳的珍珠,突然想起東海淤泥裡那個奄奄一息的小蚌。她伸手捏碎所有珍珠,在少女的哀嚎聲裡挑眉:"绮珠,你怎麼淨學些凡人的糟粕?”
蚌殼少女揉着腦袋癟嘴,袖子裡卻偷偷溜出一串珍珠,精準滾進下方許願少女的繡筐。
不知過了多少年,懷舟終于從天上偷溜成功。他攥着半截掃帚跳下天門時,掃帚穗上還粘着沒撕幹淨的封條,那掃帚本是新飛升的姻緣神用邊角料紮的,此刻拖出粉紅殘影,活像道劈裂天穹的胭脂雷。
懷舟循着雷核氣息沖到雷澤時,正撞見鈞司赤腳踩在水上,而那隻大如礁石的蚌精正張着殼,往她腳背上堆珍珠。
“師尊!”懷舟氣憤地把掃帚砸進水裡,濺起的漣漪裡裹着雷霆,“您就為了這腥臭的玩意兒,連天上的露水都不喝了?”
蚌殼‘咔’地合攏,濺起的水霧凝成冰針,即刻戒備起來。鈞司擡手揮散她的小小武裝,挑眉看着渾身發抖的童子,介紹道:“這是我在天上的灑掃童子,算是半個徒弟。”
懷舟突然哭了,淚珠子滾滾而下:“從前您是最最高潔的,連天界的雲絮都嫌髒,都是我拿鬃毛刷子一寸寸給您擦雲榻。您說星君們巡回時帶來的焦味沖,我求來了碧諕元君的鲛绡給您當熏香簾……”他猛地指向蚌精,“現在您讓這淤泥裡長出來的東西碰您!”
蚌殼忽然裂開條縫,少女頂着珍珠頭冠鑽出來。她指尖還沾着給鈞司染指甲的鳳仙花汁,歪頭笑道:“小哥哥的掃帚真别緻,要不要我幫你鑲些螺钿?”
懷舟周身炸開青雷,畢竟他真是真的學過。雷光化作餓狼撲向蚌女,卻被鈞司甩來的浪頭澆成青煙。
“鬧夠了就回天上去吧,此地于你而言不是好去處。”鈞司彈指封了童子靈力,“小蚌如你一般跟随我多年,不要對她有這麼大的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