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不顧勸阻赴段令光邀約,從他口中得知裴靜文假孕一事,蘇勉原是不大相信的。
昨夜見她趴在寨牆上,他恍惚間想起天啟十四年,大慈恩寺同她偶遇,寺外跛腳老道拉着她算卦。
老道祝她兒孫滿堂,她笑盈盈告訴老道她不能生,當時他以為是戲言,現在想來竟是真的不能再真。
她的底細早就透露,他卻像個傻子被牽着鼻子走,挑斷母族表兄手筋,與外祖父一家險些反目成仇。
蘇勉靜靜地凝視大馬金刀靠坐交椅上的女郎,她一點也不像大家閨秀,舉手投足間豪放随性,自帶不曾受世俗約束的灑脫。
他以為他會恨她,恨她假孕騙他空歡喜一場,恨她假死離去令他三載肝腸寸斷。
她俏生生坐在那裡,萬般凄風苦雨忽如暖陽化雪,千言萬語堵在起起伏伏胸膛,最終彙成簡短四字。
活着就好。
他忽地生出些許慶幸,葬入洛陽北邙山下蘇氏祖墳的骨殖是個生人,即便此舉辱沒蘇氏之名,總好過她當真骨枯黃土,天人永隔。
無視抱臂立在女郎身後的青年,蘇勉啞聲道:“瘦了,黑了,沒以前漂亮了。”
等了半天聽到這句話,裴靜文不知道該如何接話,沉默無言地看着他。
很奇怪,她的心境很平和,三年前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怨怒,如今重新看到他,也隻剩下幾許淡漠和迷惘。
時間果然是好東西,能夠撫平世上所有尖銳事物,就連怨恨也變得有氣無力。
蘇勉笑了聲,語調平緩,卻帶了自己也未曾發覺的顫意:“跟着他有什麼好,連安穩日子都不能給你。阿靜,回我身邊來,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身後人呼吸驟然一緊,裴靜文抓過搭在交椅上的手,手腕一翻與他十指緊扣,拇指摩挲虬結凸起的青筋。
情緒得到安撫,林建軍壓下心中不耐煩,半眯着眼冷冷地注視他。
裴靜文搖了搖頭,淡淡道:“我想要的你給不了。”
蘇勉收回目光,神色落寞道:“你都沒說,又怎知我給不了?”
裴靜文眉梢微挑,問道:“我要你的命,給嗎?”
蘇勉愕然道:“你恨我恨到想我去死的地步?”
裴靜文頓了頓,語氣莫名道:“如果不是我沒近距離殺過人,三年前你就該死在那一刀下。”
林建軍愉悅地哼了聲:“下次我教你,保管一刀斃命。”
“我知道要捅心髒,當時那姿勢不太好對準,估摸着大概位置下刀,也就偏了一點點而已。”左手高舉盲劈青年心髒右上,裴靜文一本正經道,“喏,差不多捅的這裡。”
火熱指尖輕點女郎露在灰狐圍脖外的頸側動脈,一雙鷹眸冷如寒潭,直勾勾盯着目露悲傷的青年,林建軍一字一頓道:“割這裡,可以感受到血液從身體裡流出去,大羅金仙都難救。”
“離我遠點,變态。”裴靜文嫌棄地拍開他的手,搓了搓并不存在的雞皮疙瘩,“哪有教唆妻子做殺人犯的,小心趁你睡覺,我拿你練手。”
林建軍開懷大笑,戲谑反問:“先幫你磨好刀?”
裴靜文慢條斯理道:“可。”
三尺之遙的兩人自成一世界,任誰都是多餘,蘇勉阖上眼眸斂去招笑的凄怆。
再睜眼時他眉目冷肅,面無表情地淡掃故意勾引女郎同他打鬧的青年,似笑非笑地扯起嘴角。
如果勝券在握,他又何必如此?
輕咳聲叫停打情罵俏,想到女郎一貫吃軟不吃硬,蘇勉聲音虛浮道:“當年之事是我對不起你,你想殺我我毫無怨言,不過我暫時不能把命給你,待此戰結束你想拿便拿。”
裴靜文神色複雜地斜睨他,雙唇微啟輕輕歎息一聲。
急促呼吸聲出賣此刻心情,林建軍仿佛誤食鸩毒臉色難看,搭在女郎肩上的手指發癢,恨不能立刻抽刀砍了面前這以退為進的神經病。
以前怎麼就沒看出,蘇勉這厮竟如此不要臉。
他原以為他和寶安縣主那一段可能是遭賀赢夫妻算計,現在看來就算是着了道,蘇勉怕是也半推半就。
該死的賊子。
裴靜文無奈道:“你不必這樣裝模作樣,蘇勉,我了解你的性格。我肯來見你是為了昭昭那件事,我知道你心中已有答案,就算我矢口否認你也不會相信。”
這話等于變相承認,蘇勉嗓音沉了些問道:“為何要用此事騙我?”
裴靜文正色道:“起初我沒想到這一茬,畢竟在大慈恩寺外,我曾和老道講我不能生,當時你應該也聽到了。那次你說要我給你生個孩子,我其實特别疑惑,郎中診脈時心裡也特沒底,謝天謝地他醫術不精,也要謝你始終沒起疑心。”
那時喜悅沖垮理智,郎中又是他派人請來,何況他是男子不通婦科,自然相信郎中所言。
蘇勉仰頭望着帳頂,喉嚨裡擠出幾聲自嘲幹笑,他就像戲台上的醜角,徒惹底下看客撫掌大笑。
“蘇勉,是我哭求崔夫人,她被我磨得心軟不好不幫我。”裴靜文神色坦然,“這是我們兩個之間的事,崔夫人無辜受我牽連,希望你不要為這事兒尋她麻煩,要恨就恨我罷。”
“便是你旁邊那位,現在都承受不起我的恨意,”蘇勉平靜地指出一個事實,“你當真要我恨你?”
“你說話真難聽。”又不得不承認他所言不虛,裴靜文郁悶輕哼。
蘇勉揚唇輕笑,語氣裡滿是無可奈何的遷就縱容:“你就是仗着我拿你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