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時看話本,昔年有一位古帝王曾于女神廟題詩,亵渎神靈:但得妖娆能舉動,娶回長樂侍君王。
曾經他不理解那位古帝王為何不敬女神,自尋死路,現在他懂了。女神悲天憫人的目光中染上人世情/欲,是何等驚心動魄,令人魂牽夢萦。
世間男兒多貪婪之輩,一生渴求不外乎功名利祿、如花美眷,為功為名為利為祿為美色,讀書、算計、殺人、拼命、欺壓、狠毒。
他也不例外。
林建軍輕聲呢喃,像是說給自己聽,又像是說給風聽:“諸天神佛,請恕我渎神之念。”
日落月升,月落日升。
上完早上第一節課的趙應安踏出教室,下一節課的老師遲遲沒有出現。
“趙先生。”林建軍叫住往藏書樓走的趙應安。
趙應安回頭:“将軍有事?”
林建軍問:“裴先生起遲了?”
趙應安答:“她病了,這兩日的課都由我來上。”
“病了?”昨天還好好的,一晚上就病了,林建軍忙追問,“怎麼病的?”
“大概是吓病的。”趙應安不想和他多說,“将軍,恕我失陪。”
吓病的?那麼膽大的人,他醉酒帶她騎馬,她都沒被吓病,居然會被吓出病。
就因為昨天的對話?
“三哥,時辰到了。”嵇浪慢慢把人攙上竹辇,“老瞎子在院裡候着了。”
林建軍背靠竹辇,有一搭沒一搭捶打無知覺的膝蓋,擰眉道:“先不回院,去西宅。”
竹辇在杏花雨院前停下,林建軍雙腿稍稍恢複,邁着僵直的步子朝裡走。
林望舒輕輕關上房門,轉身看見跟個僵屍一樣的林建軍,疑惑道:“你怎麼來了?”
林建軍做出愧疚模樣:“聽說裴娘子吓病了,我想是因為那天的事,來看看她。”
“她昨天出了一身汗,又去花園坐着吹半天風,哪是因為那天的事?”林望舒無奈搖頭,“她才吃藥睡下,你等會兒來吧。”
“來都來了,現在看一眼等會兒就不來了。”林建軍拍了拍腿,面不改色說,“才跪三天,回去後打算好好睡一覺,累得慌。”
林望舒沒多想:“我馬上要去鋪子,你看了就趕緊回去休息。活血化瘀的藥我讓人放你屋子了,記得用。”
“好,二姐慢走。”
林望舒風風火火離開,林建軍單手推開房門,一個侍女坐在寝室門邊的月牙凳上納鞋底。
侍女起身問候:“小郎君。”
林建軍背着手立在中堂,并不往前,随意問道:“裴先生如何了?”
侍女低頭回答:“才吃小娘子的藥沒多久,眼下正睡着。”
“什麼病?”
“風熱。”
“知道了,”林建軍踏出房間前叮囑,“好生照顧裴先生。”
“是。”
吃過藥的裴靜文睡得沉,沒要一次水喝,侍女得以專心手上活計,傍晚時分就納好一隻鞋底。
屋子裡黑漆漆的,侍女伸了個懶腰點燃油燈,床上人還在沉睡。
“青黛姐姐,周娘子讓我給裴先生送吃食。”清亮女聲自門外傳來。
顧忌着裴靜文生病,周素清沒送油膩葷腥,食盒裡隻有一碗摻了雞絲的粳米粥。
感覺有人推她,裴靜文勉強睜開眼睛,虛弱地看着身前端着碗的侍女。她記得她是林望舒院子裡的人,叫青黛。
小侍女支撐着裴靜文,青黛一勺一勺喂她吃完雞絲粥,又端來溫在爐子上的藥:“先生吃了藥再睡吧。”
裴靜文有氣無力地應一聲,一口悶完林望舒開的藥。
藥是醫療機甲手環經過一系列工序合成的風熱感冒藥,本來該是藥片形狀,林望舒覺得藥片太過突兀,便磨成藥粉沖開水吃。
藥性一樣,就是苦了點。
好不容易咽下去,裴靜文苦着臉說:“謝謝你們。”
“這都是我們分内之事,裴先生不必客氣。”小侍女喂她一顆蜜餞,輕輕把裴靜文放回床鋪。
青黛上前替她掖好被角,說道:“我就在外間守着,先生有事喚我便是。”
小侍女拉着青黛走出寝室,壓低聲音說道:“聽說青黛姐姐今天不回東宅,烏黛姐姐她們特意準備好酒水茶點,就等着青黛姐姐一起抽花簽。”
“真的假的?”青黛眼睛一亮,很快黯淡下去,“我還要守裴先生,怕是不能去。”
小侍女開解道:“我上次感染風熱,一天十二個時辰,恨不得有十個時辰都睡着。裴先生才吃了藥,睡得踏實,兩三個時辰恐怕用不到青黛姐姐。”
白天裴靜文就一直沉沉睡覺,青黛一想是這麼個理,便道:“我不久玩,至多兩個時辰就回來。”
“好好好,咱們快走!”等青黛落好院門上的鎖,小侍女一蹦一跳地和她離開。
待兩人轉過長廊,樹蔭下的林建軍緩緩踱步至緊閉的院門前。院門無法支撐他的重量,他身手矯健地攀上院牆。
男人來到雕花木門前,月亮被雲層擋住,照不清男人臉上神情。他遲疑片刻,門“嘎吱”打開,又“嘎吱”合上。
林建軍背着手,近鄉情怯般停在半開的寝室門前,不敢進又不想退。
糾結片刻,他搬來被挪開的月牙凳,坐到侍女白天坐的位置,借着油燈微光,依稀看清床榻上的女郎。
她枯燥長發散滿軟枕,眉心微皺,似乎睡得不太踏實,病弱沖淡她素日堅韌,為她增添幾許往日沒有的嬌柔。
就像阿嫂怎麼也養不活的花兒朵兒,受不住風吹雨打。
夜裡寂靜,林建軍好似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有力,像齊擂的戰鼓激起血液翻湧。
床上人突然淺淺嘤咛,除了兩邊發音類似的“媽媽”,他聽不懂其他,想來是共和國語言。
迷迷糊糊說了一陣家鄉話,她忽地改口說起大魏京畿官話:“不能說不能說,說錯了要被打……媽媽啊……難受,我難受……”
林建軍猛地起身坐到床沿,隔着錦被輕輕拍打她肩膀,壓低嗓子問:“哪裡難受?”